2006年10月22日 星期日

山形記憶(二)│憂傷三房



擁有事實時,記憶便變得不相關。但當事實不再被擁有後,它們將成為記億,並且是獨一無二的記憶。

影展進行的第二天,在同行夥伴都仍搞不清楚哪幾部片錯過可惜時,我們展開分組,分頭對影片進行偵查。我和L到達了一間頗為現代化的電影院,觀看的影片為探討俄羅斯與車臣戰爭的《The 3 Rooms of Melancholia》(直譯:憂鬱的三個房間)。

在此之前,我們天真的以為戰爭紀錄片不就那麼一回事嗎?苦難,批判,與無止境的悲情。但這部影片卻讓我徹底改觀,並且在心中深深一震,至今許多影像仍歷歷在目。

影廳的燈已暗去,正片開始。一個個沉睡中的小男童映入畫面,接著鈴聲大作,全體起床梳洗,嚴肅而壓迫的男聲以命令的口氣對這些男童們訓示。原來,他們正處於一個俄羅斯的軍事訓練營。(海軍學校)



這一個個面無表情的小男童,年紀約都在10至14歲之間。在刻意的大特寫之下,他們蒼白的臉龐填滿了整個螢幕,漠然、慌張卻堅強的眼神直視著前方。導演的特寫像是凝視,故意要撇去孩童們所處的大環境與背景似的,最後才藉由沉緩而無感情的女聲旁白一一介紹這些孩童的姓名、歲數、出生地和家庭。

他們幾乎全都是流落街頭的孤兒(父母不詳、因戰而死、或家中經濟無法養育)。當沉緩的女聲提到這一點時,我的心開始糾結。



這究竟怎麼一回事呢?在這裡,沒有笑容,沒有嬉戲。軍隊式的管理奪取了孩童們的童稚,而這卻可能是他們唯一得以溫飽的生存方式。他們受訓成為戰爭的執行者,戰爭成為他們揮之不去(還是習以為常)的包袱。關於戰爭和家庭,他們如何能應付這種矛盾和刺痛呢。

 攝影機是一把鑰匙,透過靜靜的觀察和凝視,透視了孩童們的心靈裂痕,領著觀眾窺視了這極度悲傷的第一個房間。

 沒有複雜的政治經濟學理分析,也不是藉由傳統的採訪報導,影片以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的超然視角,安緩的不對被攝者進行任何干擾,只是紀錄呈現著這海軍學校裡的一切軍事教育課程。然後,帶著我們來到第二個房間內,看看另一個世界,看看原生家庭(母親)。

影片色調從原本的彩色變成黑白,一片灰灰蒼茫的建築物映入眼簾,這是車臣(Chechen)的首都格羅尼斯(Groznyi)。

我們循著一位婦女進入戰難傾圮的屋。敲門後,一個可愛的男童前來應聲。他的母親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因為她受了戰爭的毒氣影響,臥病在床。這位婦女正是類似育幼院的老師,她要將這些孩子們帶到較好的環境生活,並給予他們妥善的照料。而當孩童們得知要離開母親,臥在母親的床上哭了。大伙們撘上車,婦女手裡捧著嬰娃,略帶哀怨的眼神彷彿透露著對戰爭的厭倦和無奈。在遙晃前往育幼院的途中,我們透過窗外看見路邊的軍人、戰車,建築物的傾倒和崩毀。



當紀錄片呈現了俄羅斯與車臣各自因戰爭的傷害後,第三個場景帶著觀眾來到了邊界,一個回教部落印古什(Ingushetia)。

這裡沒有高聳的建築物,幾個帳棚和平房,反而像是收容難民的臨時住所。當鏡頭又瞄準孩童時,那沉緩的女聲一一介紹了這些孩子的背景。孤兒,俄羅斯人;孤兒,車臣人。但在這裡,他們都是朋友。

其中有一個19歲的車臣少女,因戰爭被俄羅斯士兵蹂躪因而生育,她抱著孩子,因宗教信仰而使她心生不安,始終擔憂著孩子的「原罪」。



砲聲、轟炸聲在這片美的像畫的土地上不停的出現。羊群、馬匹、山林、霧氣,在導演赤裸、殘酷,不帶任何情感的鏡頭下,竟瀰漫著鬼魅式的超現實氛圍,在聲聲轟炸聲的催促下,卻又給人極度的不安感。我迷惑了,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戰爭居然顯得如此可笑與荒謬。

由於此片拍攝的主角皆是孩童,導演Pirjo Honkasalo用這種只是靜靜的觀看、凝視的拍攝方式似乎曾引起評論者的非難,認為有剝削孩童之嫌。但在我看來,影片不利用辯證或是口述的方式直指戰爭的謬誤,也不借用任何「蒙太奇」的剪接手段以達到目的,只是在長時間鏡頭的關注下,透過詩意與極特殊的風格產生力量,並將觀眾與影片拉遠距離,彷彿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觀看。

就是這樣的做法使影片遠遠跳脫了傳統戰爭紀錄片的刻板印記。影像的建構不再為了某種目的而服務,電影於是超越了表面的存在,得以在銀幕的範圍之外繼續生存,擁有了各種開放性的解讀可能。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這部非常「重」的作品裡,所帶給我的不再單單只是對戰爭的批判與對苦難的悲情描寫。片中那些孩童的臉龐、詭異不帶情感的女聲旁白、超現實的場景…等等畫面,在我觀看此片一年之後,仍不時在我腦裡回盪。

今年,這部影片將在即將舉行的台灣紀錄片雙年展與南方影展進行放映。台灣觀眾很幸運,因為這將會是一部令人永生難忘的憾人紀錄片。 而且我必須說,這是一部屬於大螢幕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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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紀錄片雙年展片名譯為《憂傷三部曲》:http://tidf.tmoa.gov.tw/2006/

南方影展譯為《憂鬱的三個房間》:http://cfma.tnnua.edu.tw

我看完的當下一直想起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或許他如果來拍這題材的紀錄片,就會是個這樣子吧。
有機會請別錯過。




8 則留言:

  1. 哈,第一段的時候我睡了一會,不過第二段,天呀,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雙年展跟南方我都要再看一遍!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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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c.cc 之 我是藏鏡人2006年10月15日 中午12:51

    哈哈 看到樓上的留言 關於導演逃走的事 我也遇過一次



    話說前陣子我在路上看見一個紀錄片導演(我們有一點點認識)

    因為我才看了他拍的"老片" 很受感動 所以就喊住了他 也是

    說很愛他的片之類的 搞得導演很不好意思 害羞地要命 就...

    不了了之地逃走.....



    (我心裡頭一直吶喊 : 為什麼你不能開開心心大大方方接受我

    真誠地讚美呢...導演!? )



    因此, 今天看到這則也是逃走的留言 覺得會心一笑 也許紀錄片導演

    都是有害羞性格的同質吧 ! 也許!!!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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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記得山形影展某天在街上遇到這部片的導演正在選購行李箱,k、j與我在旁邊討論到底要不要上前跟她表達我

    們非常的喜歡這部片,後來見她似乎要走,我們衝上前去,用破爛的英文說我們從台灣來都很愛你的片子之類

    的,她嚇一大跳說謝謝,後來她就逃走了...一個那麼高的人加速腳步離去怎樣看起來都像是逃走,原以為快60

    歲的人不會那麼害羞的說

    唉,真的是非常喜歡這部片,每一個畫面都寓意深遠,而且糾結著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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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看完此片的當下一直想起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

    或許他如果來拍這題材的紀錄片,就會是個這樣子吧。



    上個禮拜匆匆忙忙的寫完這篇,後來覺得寫的真是蠻糟糕的。



    現在有時間,我把此篇文章重新修改了一次。

    但願有比較講明了我的觀感。



    總之,不嫌棄的話就再看一次吧!



    請繼續期待山形記憶續集(三和四,搞不好有五)



    壓軸的將會棒透了!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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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在搜尋鍵入"憂傷三部曲"找到這個部落格,

    圖片讓人覺得片中情節彷彿又一一浮現,

    我也對第二部母親和小孩分離那段印象深刻,

    謝謝你的分享,寫的很好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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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木材兄

    我去紀錄片雙年展

    看了憂傷三部曲

    想寫點東西

    希望能借你這篇的照片放一下

    跟你知會一聲

    謝謝喔

    ^^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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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真的很後悔自己在片段中睡著了...錯過了什麼都不知道!哀

    但是我很喜歡它的攝影風格..用了超多臉部特寫的說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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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南方影展是翻譯為<三個憂鬱的房間>



    我最喜歡老師帶著軍事學校的小朋友們跟手風琴唱出馬兒與自由的橋段

    雖然那個時刻他們最快樂

    可是那時候我卻坐在電影院裡偷偷啜泣





    請大家把握南方影展裡的最後一場播映

    11/25(六)晚上十點 全美戲院





    學長請原諒我的職業病

    下次碰面回敬你一杯綜合果汁



    版主回覆:(12/27/2010 01:33:3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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