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3日 星期日

感知的溫度─《牽阮的手》

當握著孟淑的手
我感覺的到
好像孟淑的手而來的血流入我的血管裡來
田朝明,寫於1952年10月6日

2005年《無米樂》的風潮之後,就鮮少聽聞莊益增與顏蘭權兩位導演的消息,只知道他們忙於工作以及埋首於新作品的拍攝。每次碰面時,他們總是說正在處理一個非常困難的題材,勞心勞力,每天和主角周旋令人精疲力盡,還叮嚀這部片和《無米樂》是完全不同的調性,會讓人出乎意料!轉眼間,5年過去了,這部名為《牽阮的手》的紀錄片克服了許多困難,終於準備推出上映。

作為一部以「人物」為主的紀錄片,《牽阮的手》的主角是田朝明醫師與田(孟淑)媽媽,這對夫婦並非台灣社會熟悉的所謂「檯面上」的人物,在保守的50年代,相差16歲的兩人在田媽媽高中畢業後(18歲),開始了一段如同亂世佳人般,轟轟烈烈的浪漫愛情(私奔)故事;而後隨著台灣的政局變化,他們一家人更是幾乎以第一線當事人的角色,參與了台灣戰後50年民主發展史中的各大重要事件,他們的生命充滿著傳奇性,與台灣歷史密不可分。因而《牽阮的手》的拍攝方式,並非以旁觀觀察的方式進行追蹤或側拍(畢竟拍攝時田醫師已中風臥病在床,因氣切無法言語),而是採取主動的涉入和挖掘,彷彿攀爬一座佇立跟前的雄偉山峰,面對那麼多的厚重故事,舉步維艱卻仍必須一步步緩慢向前。

這份主動,考驗著拍攝者與被拍攝者彼此間的互動關係,也成了理解《牽阮的手》的一種切面。

《牽阮的手》的一開場,體態富貴的田媽媽在眾人的祝福下,慶祝著她的72歲生日,但她卻開玩笑地說自己是27歲,一朵花,還沒轉大人。隨後田媽獨自一人做菜時,哼著自己隨性改編的民主歌仔戲調,在多次訪談中總是毫不保留、情緒激昂時哭時笑地講述故事,女兒田秋瑾競選時,也口無遮攔地開起玩笑,這些鏡頭說明了田媽媽外放的開朗性格和樂觀特質,也透露了一份她在攝影機前的警覺與表演性。事實上,片中除了動畫與資料影像(archive footage),其他實地拍攝的畫面,大多是訪談口述,而非生活中的日常點滴(所以田媽在床上做伸展操的畫面顯得如此可貴與自然)。面對這樣一位「強勢」的主角,導演該如何應對,採取什麼立場去捕捉其所認為的「真實」,是值得加以討論的。



片中有幕導演兩人開車載田媽媽回到幾十年沒回去過的台南老家舊址,田媽媽下車後站在今非昔日的古厝門前老淚縱橫,鏡頭則一下子從門外跳到門內,是個明顯的安排拍攝;後來到李萬居的紀念館憑弔也是類似手法。這份主動搭載和安排,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彼此間的關係,不是對峙攻防,也不是雙方和平共處,已適應了攝影機的存在和拍攝狀態,反而像是為了某個一致目的而站在同一陣線上,雙方保持著密切關係,一起合作攜手作戰。但這並非逾越倫理或相互配合,或僅是歌功頌德、捕捉表面。相反的,從《牽阮的手》整體來看,超越一切,比什麼都重要的,正是藉由田氏夫婦所親身經歷的一切,追尋他們生命中曾經熾熱的情感與信念,回溯他們對歷史的真實感受,再現那份崇高的理想主義精神,然後再透過導演之眼,重建所理解的世界,意即刪去他們認為有礙理解的旁枝末節(譬如在接受筆者訪問時,莊益增提到他們主動將田媽媽較情緒性的言論修剪掉了),盡量客觀忠實地以影像將這些臨摹出來。不為什麼,只因這些經歷在台灣特殊的情境下,是如此難得和偉大。

換句話說,《牽阮的手》也許犧牲了更為關鍵的,追探主角深層想法的機會(這是長短版的決定性差別),但更為明白的選擇是,其欲捕捉的是人格和靈魂,是被瘖啞和難被接受的歷史,也是台灣爭取民主自由路上的斑斑血淚。

定位上,《牽阮的手》是部愛情電影,卻也是部涉及政治的歷史電影。影片從「人」的角度出發,以類似羅曼史小說的文學手法,從生命史中抽絲剝繭、細細慢慢地從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放大到人與民族、人與國家、人與社會的關係。這種以「人」的本質出發找尋生命裡的歷史,不只獨具觀點,也更有立場帶領著觀眾去穿越政治印記與意識形態的不同,從人具體的行動實踐當中,看見心中的精神力量和核心價值。

「愛」對田爸田媽來說,是結合廝守、相知相惜的初衷,也是他們敢於對抗不公義的強權,堅持捍衛普世人權價值,勇於實踐自己政治理念的能量。在60、7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他們的診所成為許多政治良心犯的秘密集會場所,救援了許多勇敢說出真話、對抗專制的人;隨著台灣政治情勢在不同時期的轉變,田家漸漸成為「地下」的重要人權捍衛者,他們親自見證和參與了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李萬居的台灣公論報事件、雷震的自由中國事件、美麗島事件、五二0農民運動、林(義雄)宅血案、鄭南榕自焚事件、廢除刑法一百條等等黨外運動。這些個人經歷一與大歷史對照,立即讓人一目了然台灣自由民主真正的面貌和本質,以及台灣人曾走過的路程。

在《牽阮的手》裡,理解真實的線索,是擬真動畫和資料影像的堆疊。不顧一切的堅貞愛情,一幕幕的歷史現場,皆透過當事者敘述角度的重演動畫和宛如證據般加強「真實性」的客觀資料,重新展示在我們眼前。特別是林宅血案中那漆黑的地下室陰影,以及林義雄因喪母喪子之痛而以頭撞向冰櫃發出「喀、喀」的聲響,皆直指了人心中最深層的恐懼和錐心刺骨的悲痛;鄭南榕事件中的真理辯論,以及自焚時為了堅持意志而緊握的手心,說明了為信念而死的心意需要多麼堅強!

而面對匱缺的歷史檔案影像,是否唯一的做法僅只能是「眼見為憑」?在這點上,《牽阮的手》暴露了當這段故事連「普遍地被認識」都談不上時,事實上很難期待更具創造力的書寫方式(譬如德國納粹或大屠殺的故事能被以各種不同角度和方式談論或再創作,是因為德國早已正面地檢討這段黑暗史)。

在理性層次上,《牽阮的手》企圖勾勒出台灣近代史的輪廓。顏蘭權在接受放映週報訪問時說:「我是想要解讀無知。我們有太多東西不知道,太多東西不清楚,過去根本就是糊糊的,就這樣糊過去。可是當我們進入那個環境裡面,有更多的認知的時候,我們覺得更重要的是,如何把這些東西放進去,讓大家在不是很有負擔的狀況之下去認識。」(註1)

在感性方面,片中田媽媽生動的口述、擬真動畫與資料影像、膾炙人口的老歌音樂,讓原本平面冰冷的歷史開始擁有人性,變得立體,產生了重量和溫度,訴諸感官的直接手法,誘發著每個人的感知能力。歷史是如此密切,政治是如此親暱,對於那慣態對政治歷史冷漠無感的台灣社會(各世代),如何能再啟齒說歷史與政治與我何干呢?

如果說《無米樂》是從平凡的生活細節累積,一點一滴逐步帶領我們看見老農人身上,那份極其不凡、平和知命的智慧與哲學心靈;那麼《牽阮的手》則是以相反的方式,從田氏夫婦的不凡,堅持理想正義、大膽傲世的堅毅態度,以及他們所經歷過台灣近代史中的各種巨大的悲劇(痛),緩緩地告訴我們,前人的努力與歷史的意義,是如何無形地灑落在我們所生活著的台灣社會中,那些我們現在所享受著的、看似自然平凡的權利,竟是須歷經千辛萬苦,篳路藍縷,如此不易和珍貴。

作為一部紀錄片,《牽阮的手》並不精緻完美,甚至有些粗糙笨拙,但卻充滿著許多努力的痕跡和無比的誠意,這是影片的奇妙之處,其內容遠遠超越了形式,在意義上無疑是重要的。然而,對照台灣當下的現況,要說因為《牽阮的手》彰顯了理想主義的美德,講述了台灣無比重要的民主歷史,所以台灣人都「應該」去觀賞理解,也是最簡單正確、理所當然的說法。

但在此之前,也許我們應該問的是,假如這段歷史真如此重要,為什麼我們過去不知道?這些史實被列為禁忌的真正原因又是什麼?作為一部講述台灣近代史的紀錄片,《牽阮的手》的深刻意義應在於激發群眾對於台灣近代歷史─「從不知,到何以不知,再到為何不能知的提問!」

在觀看《牽阮的手》的過程中,我笑,卻也哭。笑,是欣賞著著田媽媽的豪邁個性和獨有的幽默感;哭,一方面是驚心於看見台灣曾經最深最痛的傷痕,另一方面,則是為自己對於台灣歷史和政治的無知而哭,眼淚直流。對我來說,《牽阮的手》就像是一本遺落許久,好不容易才覓得的家族相本,是一部留予後代後世的深情備忘錄,也是一封向台灣告白的「愛」之情書。而其「牽手」的隱喻,則彷彿暗示著我們要執子之手,打開閉鎖已久的感官知覺,重拾感知的心態和能力,去感覺、感受他人、他境的冷暖與溫度。


你看著我,用寂寞至極的表情看著我
但終究,你泛起甜美的微笑
最後我們彼此認定對方,緊緊地抱在一起
那是永恆的一剎那
田朝明,寫於1952年10月18日下午五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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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放映週報:一輩子總要不顧一切去愛一次│《牽阮的手》導演顏蘭權、莊益增專訪
http://www.funscreen.com.tw/head.asp?H_No=370&period=324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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