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3日 星期二

【景框之外:台灣紀錄片群像】荒謬世界,戲謔情真│黃信堯

(本文收錄於《景框之外:台灣紀錄片群像》一書,2012年10月出版。)


警語:「本『紀錄片』內容,若與『事實』有所出入,作者一概不予負責,請各位觀眾自行斟酌,是否需要觀看。」

帶水雲》劇照,黃信堯提供。
《帶水雲》劇照,黃信堯提供。

「我1973年出生,小時候住在台南市,高中就讀於基督長老教會創辦的長榮中學。後來去台北念文化大學大眾傳播學系夜間部、工作,一直到二十六、二十七歲的時候回到南部工作,接著去唸台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所的時候,才又搬回來南部,住在官田。因為我們家沒有房子,2005年從南藝畢業之後,跟我爸媽討論在七股租一個房子,全家就搬到七股,定居至今。我家現在就我爸媽、我和一隻貓、一堆魚和幾隻青蛙。之前養了幾隻鵝,但被野狗咬死了……。」

接下來,黃信堯像是忘了這僅是此次訪談的第一個問題,開始漫談他的人生轉變,包括重考多次,年輕時參加過社會運動、環保團體,曾在泡沫紅茶店、傳播公司、政治圈工作過,也當過汽車銷售員、地下電台主持人,經濟狀況最慘時,曾欠下大筆的卡債,生活情形時好時壞。

說起載浮載沉的人生際遇,他的語調平緩而冷靜,偶爾還會挖苦自己,彷彿事不關己。關於過去,他沒有太多情緒,不覺得厭惡,也不覺得不堪。其實,他並非不認真面對生活,他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在社會上的定位與意義。這股無所依託、躁動漂泊的靈魂,一直到了遇見紀錄片,才像是找到棲身之所,稍稍安定下來。


追 求 自 由 的 種 子

還在就讀國小時,發生了一件令黃信堯終生難忘的事。他永遠記得那位老師的姓名、台灣國語的腔調,以及愛收禮物的習慣。當時台灣社會正在推行民主概念,校內開辦了小學市長的選舉,黃信堯依稀記得他最喜歡的政見——在校內蓋動物園。當時五年級每班都要推派一位候選人,在朝會時輪流對全校師生發表政見。

當時初次參與選舉的同學們對於投票沒有任何概念,只認為是一件好玩的事,趁著下課,大家開始起鬨,興奮地說要一起投廢票;投票日當天,校方各派兩位人員到每個班級監票,雖是無記名投票,但投票處沒有布幕遮掩,要看到圈選結果並不難。然而黃信堯和幾位同學就在選票上亂蓋章,開心地投下人生中第一張廢票。

隔天開票,班上推出的候選人以第二高票落選了。導師特別在最後一堂課,一一點名,把投廢票的同學全叫上台,痛罵他們是叛國賊、漢奸,連自己的同學都不支持,出社會一定會變成賣國賊、叛亂份子!

「對我而言,我覺得我只是拿章亂蓋而已,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情?大家放學了,我們就被留下來,站在講台上,我們都覺得莫名其妙。這件事情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面,為什麼我要承受這個罪名?對我影響非常非常深。」黃信堯忿忿不平地說。

國中二年級,適逢陳水扁競選台南縣長落選,妻子吳淑珍因車禍下半身癱瘓,喧騰一時。下課時間,幾位同學貪玩,上台模仿起選舉開票的唱名情景,「陳水扁一票」、「李雅樵一票」,然後在黑板以粉筆畫上票數,沒料到,老師突然走進教室,懲處同學罰站,只因為黑板上陳水扁的票數較多。在國中高壓式的教育下,這份「心結」找不到答案,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這些在懵懂時期,因為自由表達而遭遇懲罰的經驗,使他一直對於「威權」有很大的恐懼和質疑,也在他心中播下了日後追求自由的種子。

高中聯考,他成績不好重考一年,最終成績仍不理想,進入台南市私立長榮中學就讀。這段時期所接觸到的人事物,更影響了他往後看待世界的方式。

高一,政府宣布解嚴,他碰上郭信賢、王永順兩位導師,他們是有名的異議人士,曾參與「新國家促進會」,也是國民黨的黑名單,時常到台北參加民主運動的遊行。在課堂上,他們會特別講述社會上正在發生的事件;另外,還有一位蕭福道牧師,他以台語傳福音,講道時特別強調「社會正義」的重要性,鼓勵學生獨立思考、發表意見。

這些老師的啟蒙,像是穹蒼中的恆星,為黃信堯指引了方向。他在政治威權與升學主義擠壓的縫隙中,找到喘息的空間,開始閱讀許多書籍刊物,進而了解台灣的歷史發展,開啟了他對政治、社會的關心。

晚上,他會獨自騎著腳踏車到選舉場合,去聽競選立法委員的洪奇昌、參與國大代表選舉的黃昭凱演講。他回憶道:「他們口才很好,會講很多故事是你知識以外的,例如:我們不要念書,我們只要當黑道就好了,就可以當民意代表、包工程、幹嘛幹嘛??。他就會舉很多例子,然後我們就會覺得,對啊!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辛苦?為什麼我爸爸要那麼辛苦?是國民黨的人就不用那麼辛苦。」

在競選總部,黃信堯有了第一次觀賞紀錄片的經驗。那是極力想要突破政治禁忌的「綠色小組」(1986/10—1990/3)所拍攝的影片,內容多與反對運動有關,講述不公義的社會現狀,記錄許多現場衝突的實況,包括著名的《桃園機場事件》(1986)、《鹿港反杜邦運動》(1987)、《五二0農運》(1988)等等,每每播映總受到民眾的熱烈支持。

黃信堯(左上二)與高中同學合照,《唬爛三小》,黃信堯提供。
黃信堯(左上二)與高中同學合照,《唬爛三小》,黃信堯提供。

「綠色小組」主要發起人為王智章,由李三沖、傅島、林信誼等人一起創辦,是台灣解嚴前,唯一有組織的反對派媒體。他們會透過簡單低成本的單機拍攝,挾著「眼見為憑」的精神,大量拷貝錄影帶,於運動現場或競選場合游擊式地販賣發送,散播社運訊息,希望能顛覆政府的官方說法,戳破主流媒體長期以來建構的虛假神話。這些影片,讓黃信堯經驗了許多難以想像的事情,內心無比震撼,對社會不公感到非常非常憤怒。

自此,黃信堯對讀死書感到厭煩,書本上的知識多與自己生長的土地無關,他成績越來越差,被轉調到後段班。新導師的風格非常保守,每次班會,黃信堯都會故意放砲,發表自己的看法,引來激烈的辯論,導師因而限制主題,不允許討論題目外的事,之後甚至直接取消班會,讓所有人閉嘴。

這些限制阻擋不了黃信堯想「說話」的慾望,他將憤世的心情轉為行動,每當台南有遊行時,他必定親身參與。對他而言,「表態」不只是理所當然的社會實踐,更是一種精神寄託,是生命價值存在的證明。

其實早從國中開始,他就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儘管再怎麼認真,花再多時間,課業成績還是不好,加上重考的陰霾,讓他逐漸產生一種被「否定」、「遺棄」的自卑感。孤僻的他不想待在家裡,對學校沒有歸屬感,常常一個人在外遊蕩,思考著該怎麼跟這世界相處,排解心中無以名狀的孤獨感。

黃信堯談到:「高一那時候,我都會去海邊看海,想像自己是貨輪上的船員,搭上一條船,跟你熟悉的地方說再見,到世界各地去,找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從頭開始,展開新的人生。」

大學聯考那年,他落榜了;隔年重考,在榜單上依然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又是一次打擊。升學沒有其他的路徑了,高中畢業的學歷實在沒有太多出路,只好參加北部的夜間部大專聯招,最後考取了文化大學大眾傳播系。跟多數人相同,他也想到台北都市念書、工作、逐夢,但不同的是,「到了台北,我一定要參加社運團體,開始走街頭!」他說。

面對未來,喜歡拍照的黃信堯一直很想成為報導攝影記者,但相關雜誌卻一本一本陸續停刊。當時言論自由程度逐漸成熟,各種禁制漸漸開放,大環境漸漸轉變為媒體時代,特別是電視的興起,新聞與評論節目紛紛出籠,成為許多人憧憬的領域。

「那時候學校請很多電視記者來演講,他們很愛談自己如何搶到獨家,我對這種事情非常反感,記者不是有新聞倫理、專業知識嗎?難道只有獨家這件事情?所以後來我就對電視非常失望,我不想去電視台,否則那時候我們有一些學長,畢業沒幾年就可以跳槽到電視台當主管。」黃信堯對此很不滿。

失望的他,趁著白天的時間,尋找各種打工機會。

因為與社會運動結緣甚深,而民進黨跟社運團體的關係密切,黃信堯單純地認為要以政治運動來改變社會,於是投入選舉工作。曾開了整整兩個月的宣傳車、擔任市議員選舉助理、到民進黨聯合配票競選總部、台北市黨部等地方工作過。

後來社運慢慢轉型,民進黨也開始轉變,在某次幫市議員助選失利後,他沮喪萬分,懷疑投入政治的意義:「那時候桃園賄選非常嚴重,那個市議員原本以前也是環保聯盟的成員,他落選了,你都知道誰買票,可是買票的都當選,所以對基層選舉非常地失望,同時對民進黨也累積了很多的不滿。」

在政治被禁錮的年代,黃信堯一心只想著政治解放,那是他的首要目標;當政治稍稍鬆綁的同時,他才意識到,在政治之外,還有環保、人權、性別、教育、勞動等等值得關注的議題。

對大自然一直有著濃厚興趣的他,轉而將心力投入環境保護運動。大學時參加了多個環保、生態團體,包括環保聯盟、環境保護協會、荒野保護協會等等,此外,不只參與抗爭運動,他還擔任過地下電台主持人。其中,各團體常常會因主張不同,對同一事件採取不同立場,產生「人與自然」的激烈討論。黃信堯的多樣身份,使得他沒有絕對立場。在多方觀察和涉獵下,他明白並非所有事情都能以「唯一標準」去判斷是非對錯,學會以不同觀點來看待事件反而是更重要的。

他想起大三時加入荒野協會所認識的報導攝影家徐仁修,他的《不要跟我說再見.台灣》記錄十幾年來在經濟巨斧下受傷的大地,書寫出自己的知識與觀察,以另一個角度和視野觀看台灣;再加上過去觀看「綠色小組」紀錄片的經驗,以及大學時看過的紀錄片《月亮的小孩》。對於影像中的力量,他有了自己的想像,或許,很多事情不一定要倚靠群眾,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達成。

大學念了六年的他思考著,那麼,到底應該怎麼做呢?


拿 攝 影 機 說 自 己 的 故 事 !

1993年底,全景傳播工作室繼 1991年時針對大學生的紀錄片培訓活動「蕃薯計畫」後,準備舉辦更大規模的「紀錄片創作人才培育計畫」(1994),當時黃信堯是大學一年級的新生,他很想參加,打了電話去詢問,卻因為上課時間無法配合而作罷。1998年10月,全景的紀錄片培訓已成為常態的教育訓練活動,在國家資源的挹注下,發展出更成熟的「地方記錄攝影工作者訓練計畫」,就讀大五的黃信堯,懷抱著對政治和社運的失落,決心再試一次,同時,也報考台南藝術學院的音像紀錄研究所。

南藝紀錄所要求報考者須繳交紀錄片作品,這讓黃信堯非常苦惱。只會拍照的他突發奇想,先將照片轉為幻燈片,然後將它們一張張按照順序投影在布幕上,再把借來的 V8 攝影機對準布幕,自己則站在攝影機旁念口白,以旁白將靜態的圖像串連成故事,沒有剪接,一鏡到底,完成了一部介紹台北鶯歌鎮的小短片。

黃信堯工作照,黃信堯提供。


黃信堯通過了南藝的筆試,但作品審查沒過,喪失口試資格而落榜。

他因家中經濟狀況不好,於是續讀大六,打工賺錢;而全景這方面,不需要繳交作品,他帶著企劃書,向面談委員詳細解釋拍攝題材與動機,最後順利錄取,和其他十七位北區學員,在新竹展開為期半年的紀錄片學習。黃信堯一方面覺得紀錄片或許具備改變社會的功能,能夠延續自己對社會的理想;另一方面,不會使用攝影機的他,其實心中早已有了很想說的故事。他記得南方電子報所主張的「做自己的媒體,唱自己的歌。」而他的想法是:「拿小攝影機,對抗大電視台;拿攝影機說自己的故事!」

那時,他的家鄉台南安順鹽場的鹽田即將廢棄,要改建成工業區,候鳥棲息的自然生態保護區也將被一切為二。工業發展與自然環境該如何平衡?未來將會如何?這是黃信堯很想拍攝的題目。

全景的課程嚴格且紮實,大致分為技術課與理論課,也有深度的創作討論,這對黃信堯來說是全新的學習。他先是學習紀錄片製作的基礎課程,包括:如何田野調查、如何與對象接觸、如何攝影、如何剪接、如何構成故事、如何坦誠面對自我,然後一邊展開拍攝。全景強調,技巧的傳授和作品是否完成都不是最重要的,重點在於拍攝過程的「陪伴」以及對「拍攝倫理」的要求。他們告誡學員一定要謹慎看待攝影機與紀錄片可能造成的影響,要保護被拍攝的對象,出了教室的門,千萬不要成為大家曾在教室內,苦苦批判的魔鬼。

課業的壓力與負擔很重,他南北奔波,週間拍片做作業,週末則回到教室來,與老師觀看毛帶,討論拍攝所遇到的問題。他全心全意投入,無暇做其他的工作,存款積蓄越來越少,只好變賣汽車、電腦等非必需品,生活一切從簡,日子辛苦而充實。半年多之後,他明白自己能力和時間都不足以處理原先構思的題目,因而割捨了難以表述的現象探討,加入了人物與心情,記錄科技工業區鹽田後代子民,等待遷村、拆遷補償的生活樣貌,完成了第一部紀錄片作品《鹽田欽仔》(1999)。

此時,他已經習得紀錄片製作的基礎能力,對紀錄片也有更多想像:「開始學習紀錄片,是因為有一股社會運動的動力,當初想像紀錄片是改變社會的工具。而到了全景學習的時候,就會覺得對紀錄片有一種不滿足,覺得紀錄片的形式應該有很多種;會想去南藝念,是想拓展自己的視野。」加上不適應都市生活,很想離開台北,大學畢業之後回到家鄉,決定再次以《鹽田欽仔》報考台南藝術學院。搬回台南後,等待放榜的日子原本百無聊賴。此時父親辛苦買的房子

卻因替朋友債務擔保而遭法院查封,黃信堯的父親原本該享受退休生活,突然間面臨了巨大債務壓力,被迫移地台東打工,加上母親工作的工廠無預警倒閉,家中經濟狀況頓時陷入慘境。為了兼顧生計及拍紀錄片的慾望,黃信堯當起了汽車業務員,單純覺得業務的工作時間較彈性,行動也比較自由,他想一邊工作,一邊趁著空檔繼續拍攝鹽田。但現實的情形是,他連續三個月一台車都沒賣出去,業績爛透了,不僅哪裡都不能去,薪水還被扣減。

正當生命陷入困頓時,好消息傳來,他錄取了南藝紀錄所!

他馬上辭去工作,想專心唸書。口試時,他已明確告訴教授,想記錄鹽田旁的紅樹林保護區,持續關注家鄉的狀況。當時紀錄所的學生在三年的學制內,每年都必須完成一部作品,一年級時,黃信堯選了曾是「綠色小組」一員的林信誼擔任指導老師。

談起師生關係,黃信堯說:「我會拿毛帶給他看,他也會拿綠色小組的片給我看。我們比較像朋友,一年級的時候,他讓我建立信心,對紀錄片、對自己有一些自信,讓我覺得自己可以拍片。綠色小組在那樣的時代,也都沒學過拍片,就是拿起攝影機,就這樣拍了,還因為這樣子影響了台灣,我覺得我應該也可以試試看。」

紀錄所並不教授攝影、剪接等等技術,但是有較多的理論科目,如紀錄片歷史與美學、政治經濟學等等,在課餘時間,學生得自己想辦法拍片。黃信堯對拍片的渴求非常強烈,但他既沒有存款,也沒有攝影機,只能向系所借拍片設備。所上提供的機型是Sony 的 VX-1000,拍攝帶一捲要價一百八十元,為了省錢買拍攝帶,他常常婉拒同學的吃飯邀約,連學校自助餐都不敢去,自己一個人窩在宿舍煮白麵條配罐頭。

上學期,他總共只拍了三捲帶子。

到了年底,黃信堯山窮水盡,再也撐不下去了,必須賺錢維生;林信誼對他說:「拍片很重要,但生活更重要,生活沒顧好,就不要拍片了。」在朋友的介紹下,他北上台北,到陳水扁參加總統大選的競選總部工作,一周工作七天,天天都有便當可以吃,還可以為扳倒國民黨盡一份心力。投票結果出爐後,陳水扁以39.7% 的得票率,成為台灣第一位政黨輪替的民選總統。黃信堯對朋友說:「任務結束!接下來就是看他們自己表現了。」他拿著辛苦賺來的錢,買了人生中第一台攝影機Sony DCRTRV900,然後回到學校拼命拍攝自己的影片。

「生活過不去,就沒辦法好好地創作,唯有讓你無慮,才能夠把心放在創作上。否則,明天我有沒有飯吃都不知道,我怎麼去想我的片子?」他這麼說。

之後黃信堯仍以環境運動為發想前提,將原本的構想稍做調整,鎖定台南四草的紅樹林保護協會。有趣的是,這群愛護土地的成員來自四面八方,有人擺地攤、有人賣鹹酥雞、有人打零工。他以從事養殖業的添仔為主角,描繪他們貼近土地的愛,完成了《添仔的海》(2000)。

作品完成後,縱然各方評價不錯,但黃信堯沒有自滿,他惦記著林信誼講過的話:「你片子拍不好沒有關係,甚至有沒有完成什麼,那個都是其次,要懂得適可而止。重點是你跟你的對象體(被拍攝者),還有不能對不起自己。」


瘋 子 拍 瘋 子

升上二年級,黃信堯決心要有一些突破,選了在全景任職的吳乙峰擔任指導老師。

吳乙峰是全景的發起人之一,拍攝過《月亮的小孩》(1990)、《李文淑與她的孩子》(1990)、《陳才根與他的鄰居》(1997)等知名紀錄片,也有豐富的製作、教學經驗。他的個性熱情、直率強勢,教學方向強調與拍攝對象之間的關係,以及創作者的內在心靈。

黃信堯說:「在學習紀錄片的時候要多接觸多探索,因為拍紀錄片不是只有一種方式。我覺得二年級已經比較成熟,可以跟吳乙峰對話,不會受到他太多影響,也可以訓練自己不要被他牽著走,那是我的企圖。我覺得當一個紀錄片導演很多時候腦袋必須要很清楚,和吳乙峰的對抗就是一個很重要的訓練。」

上課時,吳乙峰問大家想拍什麼?黃信堯沒有明確的題目,他只想離開台南,挑戰自己,擔心環境太熟悉心態上會變得安逸,拍不出好作品。

大家一陣七嘴八舌後,開玩笑說:「柯賜海最近那麼紅,不然你去拍他好了。」黃信堯則露出無奈的表情。

結果,黃信堯總共換了四次題目。

原先,他想拍高雄「後勁反五輕運動」(1987—1990)的十年之後,但沒有科學根據,幾經考量只好放棄;後來他專注於桃園的 RCA 美商工廠事件(1970—1998),當地有一千多人罹癌,但無論他如何苦求,自救會會長都不願見面,不想將時間浪費在學生身上;接著他將題目轉向美濃興建小型焚化爐對環境的影響,但當地老農在訪談時都以客語回答,黃信堯完全聽不懂,備感挫折,再度放棄。

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他打電話向吳乙峰說明拍片狀況,決定去拍柯賜海。吳乙峰在電話那頭大笑不止!同學得知消息後,則說這是瘋子拍瘋子。


紀 錄 片 不 是 真 實 ?

柯賜海是個爭議人物,他飼養大批流浪狗,每天開車載著狗兒到處走,因為流浪狗問題,與政府周旋了好幾年。他砸錢請人組成了一支電話部隊,在短時間內同時、密集地撥電話到公務機關,癱瘓電話線路,包括總統府、防檢局、立委辦公室等等都曾受害。這份強傲十足的「狂人」形象,令黃信堯感到好奇,他想去探索這個人,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面對這麼一位特殊的拍攝對象,吳乙峰向黃信堯推薦日本導演原一男(Hara Kazuo)的作品《怒祭戰友魂》( The Emperor’s Naked Army Marches,1987)。這部影片講述一位參與太平洋戰爭的退伍軍人奧崎謙三,長年以激進手段,要求天皇必須為戰爭的創傷負責,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這位強悍的主角甚至挑釁與脅迫原一男,直接挑戰導演的權力與地位,在雙方你來我往的激烈僵持中,終於發現隱藏在戰爭歷史中的重大秘辛。

某種程度上,《怒祭戰友魂》講的是導演如何面對一個極端強勢的對象。原一男沒有退讓,他以「搏鬥」形容和被拍攝者之間的互動,他曾說:「紀錄片應該去探索人們不想探知的事情,把事物從陰暗中拿取出來……,就因為我是一個創作者,確切無誤地有欲望去涉足一個我不受歡迎的、他人的隱私世界,然後拽出點什麼東西來,把它暴露在敞亮的日光下,即便只是一兩件小事。這種影片方式和那種開始拍攝前預先得到對方許可,然後和拍攝對象討論來討論去是大相逕庭的。」

柯賜海開始舉牌,《多格威斯麵》,黃信堯提供。 

與柯賜海碰面後,黃信堯上了他的車,試圖解釋自己不是記者,而是研究生要完成學校作業,會長期來拍,可是他不聽也不在意,依然故我。

黃信堯與他沒有太多互動,就這樣陸續拍了幾次,從早到晚像個小跟班在一旁側拍。許多媒體記者見狀,以為黃信堯是柯賜海請來專門拍攝歌功頌德影片的人,紛紛表示不屑,排擠嗆聲,冷嘲熱諷。

黃信堯沒有一一辯解,僅是將這些過程紀錄下來。

拍了不到一個月,2000年12月,柯賜海因「妨礙新聞採訪」而被拘提,遭新聞業者封殺,被釋放後突然與媒體達成和解,不再鬧場,他於是成為「舉牌達人」,媒體教導他靜靜地站在不知情的受訪者身後舉牌表達訴求。一個異議份子,在短時間內竟被媒體收編,甚至成為接通告的媒體紅人。黃信堯一度擔心自己的拍攝題目又消失了,非常緊張,誰都無法預期的是,一趟奇幻的旅程居然就此展開。

他發現自己對柯賜海其實不感興趣,遂將攝影機轉了方向,探索圍繞柯賜海開始舉牌,《多格威斯麵》,黃信堯提供。在柯賜海周圍的媒體、記者、警察、社會生態。

2001年5月,黃信堯因為學校交片期限已到,先將這些歷程初剪成《多格威斯麵》(Dog with Man)。在學校偌大的放映廳內公映,大家邊看邊笑,在幽默的氣氛中進行激烈討論。黃信堯隱約覺得,似乎還有一些想法模糊不清;2001年9月,他交了一個新版本給學校,學期製作也已有了成績分數,甚至已經開始進行畢業製作的提案,但對他而言,過程中仍有很多困惑,這趟旅程並不完整。

為了對自己負責,他決定繼續拍下去。《多格威斯麵》於是跟著時間一起「長大」,黃信堯重新剪接,加入了更多素材與想法,讓影片更趨完整!

《多格威斯麵》劇照,黃信堯提供

一直到2002年1月,柯賜海已變身為媒體明星,成為風靡全國的知名人物,上遍談話性節目,還到各大學巡迴演講,學生爭著要跟他拍照留念!

他的談吐、個性、風格,已和當初完全不同。得知拍攝對象有這麼大的轉折,朋友張益贍對黃信堯說:「當所有攝影機都不理柯賜海時,你就有存在的必要;當所有攝影機都在拍柯賜海時,就是你該離開的時候。」這令他開始思考影片內容與形式的問題,紀錄片的存在意義和獨有性是什麼呢?

他在《多格威斯麵》中刻意模仿布袋戲的誇張腔調,以第一人稱的台語旁白做為主要敘事,講述故事經過並陳述自己的心情,使得影片詼諧好笑。更特別的是,他在片頭加上警語:

「本『紀錄片』內容,若與『事實』有所出入,作者一概不予負責,請各位觀眾自行斟酌,是否需要觀看。」

在拍攝過程中,除了新聞媒體的沉淪內幕被狠狠地披露之外,對於柯賜海,黃信堯更體驗到了「真實」與「虛構」的難題。

「很多片子喜歡使用訪談,可是訪談對柯賜海沒有用,是找不到真相的。面對不同人,他會有完全不同的說法,所以你會去想,關於訪談的真實與虛構到底是什麼?柯賜海在鏡頭前是表演?還是真情?我不知道。」他說。

面對柯賜海,面對以「真」為訴求的新聞媒體,雙重關係的加乘,讓在一旁側拍的黃信堯感到混亂、筋疲力盡,他的攝影機脆弱的無能為力,找不到辦法辨別真假。「真實」這份被認為是紀錄片裡最核心的價值,在他心中漸漸鬆動。雖然,紀錄片從來就不是客觀的表述,誰拿起攝影機,誰就掌握了主控權與詮釋權。

他說:「我覺得紀錄片不是真實,而是一種再創造。所以我在一開始就強調這個片子跟真實有所出入,我也希望觀眾不要相信我的片子,除了片頭提醒之外,也決定用布袋戲的談法。以前的旁白都是字正腔圓,為了說服觀眾,但我希望讓觀眾產生懷疑。」

除了虛構與真實的課題,看著柯賜海向媒體靠攏,一點一滴改變,黃信堯也轉而反省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拍這部影片。片尾,他向柯賜海提問:「你可曾想過我也有在利用你?」柯賜海回答:「沒有,不太可能。你來拍的時候……」可是,黃信堯確實這樣想過。


為 什 麼 要 拍 紀 錄 片 ?

在拍攝《多格威斯麵》期間,黃信堯常常與同學辯論著紀錄片的意義。同學主張紀錄片是改變社會的工具,紀錄片應該具有社會運動的功能,說黃信堯參加了這麼多社會運動,現在卻背棄了這些東西;黃信堯的思考是,紀錄片的社會運動功能,不是與生俱來的,不是在開拍之前紀錄片就擁有這樣的功能,而是片子完成後的發酵。片子完成後的命運,不是導演能決定的。

對於運動者與創作者的身分問題,黃信堯也有自己的看法:「你如果要參與社會運動,你就參與社會運動,你如果要拍紀錄片,你就拍紀錄片。我覺得,除非你很厲害,否則你只能選擇一個位置,不然兩個都做不好。我覺得我一定做不好,所以我選擇當紀錄片導演。當紀錄片導演有時候你要很冷眼地站在旁邊拍你的這些朋友們,那很殘酷,可是因為你選擇了那個位置,對我而言是這個樣子。唯有這樣,我才能夠全心對我的紀錄片負責。」

拍紀錄片總有某些原因:想講一個故事,想記錄一段歷史,想呈現某人的命運。無論如何,都不是只為了想拍而拍。

2001年9月起,作品雖然交給學校了,但黃信堯仍感到很迷惘,他逢人就問:「為什麼要拍紀錄片?」這也是他最常自問的問題。對他而言,拍紀錄片是為了延續對政治、環境運動的理想!可是《多格威斯麵》的拍攝心情並不支持這個論點,理念與心中真實的感覺產生矛盾。

每天起床直到入眠,他苦思不解「為什麼要拍紀錄片?」就這樣連續好幾個月,日思夜想,還特別去參加紀錄片放映的場合向專業者請教,但都得不到滿意的答案。直到某天,他帶著同樣的問題遇到全景的陳亮丰,這是他們這段期間的第二次碰面。

「啊堯(口部的「啊」是黃信堯的堅持用法),你怎麼還在想這個問題,你還搞不清楚嗎?很多事情推到源頭只是一片混沌。」陳亮丰笑著對他說。沒有答案,並不意味著問題是無意義的;經過思考而找不到答案,與沒有思考就這麼回答,是不同的兩件事,重要的是這段自我思索的過程。

黃信堯想了一想,或許可以找一個正當答案來回應問題,可是這個答案真的是我要的嗎?既然無論有沒有一個明確答案的意義都不大,他決定不再想這個問題,但他對紀錄片的想法已不同了。

2002年正值台北電影節徵件,黃信堯想起許多學長姊都曾在影展中大放異彩,一舉成名,他也想嘗嘗成名的滋味。他急忙將片子剪完,趕在一月截止日期前寄出影片;隔天,他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懊悔,自己竟然為了參展而拍片。他馬上去電向主辦單位說想要撤片,但對方表示報名已成立,無法撤銷。

黃信堯一直問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我真的是這麼想要得獎,而剪了這支片子嗎?那時真的非常痛恨自己做這件事情,覺得自己做錯了。後來公佈我沒有入圍,心中的大石頭才放下。我也因為這件事情,對於為什麼要拍紀錄片這個問題,心中有了一個自己的答案,也就是說,拍片這件事情是為自己,不是為任何人的、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我只是想講一個故事。」

《多格威斯麵》劇照,黃信堯提供。

回到剪接台上,黃信堯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緒,誠實地面對自己,繼續將影片完成,心中原本模糊的想法逐漸清晰。拍柯賜海讓他省思到,唯有把紀錄片當成一個創作的時候,才會全心全意地去面對它。不同於過去對社會的憤世嫉俗,他似乎在紀錄片創作中,找到了一種與現實共存的方法和態度,並且創造了一個可供自己遁避的迷人小世界。透過調侃與自嘲,他將既嚴肅又荒謬的現實幻化為可一笑置之的黑色喜劇,其中真正隱含的,則是他對這個社會的悲觀詮釋。

在《多格威斯麵》裡,不僅可以看到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總維持著刻意的距離,反映了導演的自覺,更可以看見媒體的力量是如何形塑、吸納、異化一個異議份子。這些現象在片中兩種角度的對照,主流媒體上、紀錄片鏡頭下,顯得更加警世與諷刺。

《多格威斯麵》正式完成之後,入圍了2002年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黃信堯沒有太多喜悅和激情。為了拍攝這部片,他已間接地完成一段與自我毫無保留的對話,有沒有入圍都無所謂了。


世 界 和 人 生 一 樣 , 一 切 都 是 唬 爛 三 小

「你會看不起他們對生命的等待嗎?」
「不會啊!每個人有自己的命運。」──《唬爛三小》(2005)

2002到2004年,黃信堯一直為生活所逼,對生命有很多想法和困惑,在賺錢與拍片之間掙扎。三十歲那年,高中死黨有的結婚了、有的工作、有的失業,大家的生活起起落落,彷彿即將邁向人生的不同階段。

高中時期的黃信堯(左一)與好友,《唬爛三小》,黃信堯提供。

「我永遠不會忘記2003年的7月,我剩下67元。吃了一整個星期院子裡長出來的絲瓜和之前加油站送的白米,整個星期都在吃素。我把絲瓜切一半,一半煮湯一半熱炒,給我自己兩道菜。白米裡的米蟲是我唯一的動物性蛋白質。」黃信堯說。

他接了一些拍攝案,但都拿不到頭期款,自己得先墊錢,又沒簽約,工作毫無保障。身上沒有太多錢的他,只好藉助「信用卡」。當時騎機車金額太小不能刷卡,為了刷卡付錢,他只好「被迫」開車。十幾萬的卡債因為高額利息而滾積成二、三十萬,黃信堯慌了。他放下學業,先到花蓮幫忙選舉,然後還擔任民進黨「二二八百萬人民手牽手」的企劃負責人,之後再到公關公司上班。總算,把卡債全都還清了。

2005年是黃信堯研究所生涯的第六年,依照規定,也是最後一年了。他做好時程規劃,工作到 2004年最後一天,然後便回台南剪接畢業作品。這次,他選了張照堂擔任指導老師,決定以高中同學們這幾年來的變化為題材,希望將這封影像信寄給他已出國的朋友,影片以他們的口頭禪為名:《唬爛三小》。

在被老師放棄的高中時期,同儕間的互相取暖是大家能撐過來最重要的動力,這份情誼有著無可取代的真摯單純。自高中起,他們常常會約在台南的「自在軒」茶坊,肆意「練肖話」、「卡唬爛」,混上一整天;十年之後,這群經歷過多次大學重考的高中好友們,紛紛從大學畢業、當兵退伍,正值壯少年華,大家還是約在同一個地點,互相挖苦,說著言不及義的垃圾話然後哈哈大笑。

大家初出社會的影像,就這樣被剛剛開始學習紀錄片的黃信堯拍了下來。最初,黃信堯拿著從全景出借的攝影機對準他們,會刻意嘗試zoomin、zoom out、對焦、光圈等各種功能,彼此間親密、不矯做的行為對話,在沒有特別目的的狀況下被記錄下來。至於,到底拍這些要做什麼?黃信堯其實也不曉得。

隨著不同時期對紀錄片的思考,他拿的攝影機機型也都不同,這群朋友成為他「實驗」各種影像語法的練習對象。他會刻意把攝影機貼近臉龐,造成被拍攝者的壓迫感,想表現攝影機的暴力特質;也會請朋友在攝影機前,重新演一遍剛剛所發生的事情,企圖探討紀錄片「再現真實」與「虛構」間的關係;他甚至邊拍邊拿起識別證在朋友的大臉旁擺動,想取代後製時鑲貼在螢幕上的字卡,以淡出淡入的人工效果來介紹朋友。《唬爛三小》等於是黃信堯拍攝紀錄片的里程碑,是對紀錄片思考的總整理。

從1998年到2005年,黃信堯一直斷斷續續記錄著這群同學,從玩世不恭到認命安份,從中學畢業歷經而立之年,念(考)大學、畢業、當兵、退伍、工作、負債、結婚、出國等等,每個人不同的際遇體現了人生無常,以及同一世代面臨時代變化的衝擊。

黃信堯以「時間」為依據,多線交織這些年來大家生活的情景,透過「寫信」的形式,以生活化的台語旁白向已出國的友人報告大夥近況。瑣碎看似無意義的生命片段,就如同散落各方的拼圖,在黃信堯認真地撿拾下,一塊塊地拼湊出生命全貌的輪廓與厚度。

片中有許多令人玩味的片段。兩人看上同一雙皮鞋,相互爭執又互相禮讓,最後付了訂金,才發現鞋早已被別人訂走;自在軒茶坊搬遷,卻只搬到隔壁幾步之遙;一天從早到晚在自在軒聚會五次,每次都點同樣的大杯綠茶。人生被現實逼迫著長大,生命是百無聊賴的重覆等待,而荒謬早已悄悄地溜進了每個人的生活。

「在拍攝他們的同時,我覺得也藉此找尋自我,不能說是人生的答案,而是人生的方向;你如果問我對這世界的看法,我會跟你說,世界和人生一樣,一切都是唬爛三小。」黃信堯說。

這類日記電影(diary movie)通常由大量隨意的片段所組成,那些嘻鬧、捉弄、悲傷、不捨,只對故事的主人翁們有著特殊意義。換句話說,在沒有以溝通為前提的基礎下,一般觀眾很難進入這樣的情境。

然而,《唬爛三小》的動人在於,黃信堯不只將創作視為一種情緒宣洩,更重要的,透過貼身的個人角度和語彙,他將這些私人情緒與記憶「轉化」為具溝通性的事件,並在「命運/死亡」的母題下,以輕挑戲謔的態度,令生命中最負面難堪的遭遇、沉重的殘酷話題,成為一幕幕荒謬的人生劇本,揮霍奢侈,充滿傷感。

像是他將1998年初學拍片,與好友在自在軒抽菸喝茶的鏡頭,安插在影片的收尾。漫天大雨,落下的雨水形成漩渦,滾滾地流進下水溝裡,時光像雨水般的流逝,而記憶再也抵擋不住滿天的雨點。攝影機接著拍下路邊的火爐,而下個鏡頭則接到2002年某個儀式中的火爐。不同的鏡位,同樣的物品,竟不可思議地串起了時間與空間,人事已非,生命一瞬,而記憶再怎麼樣也只能是記憶。

黃信堯的創作才華在此展露無遺,這部以極低成本完成的影片,充滿著一種專屬於台灣文化的獨特氣味,片中角色如此即身,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是他們也可以是我們。生命虛無,存在似乎沒有積極的意義,這部向失意者致敬,深情款款的《唬爛三小》,揭露了黃信堯對生命的灰色看法。

影片完成後入圍了南方影展,他邀請了同學及他們的家人來看首映,想把影片獻給他們,這是他拍攝《唬爛三小》最大的心願。映後,觀眾掌聲響起,黃信堯站在台前向大家致謝,看著觀眾席上那些熟悉的臉孔,他頓時百感交集,痛哭流淚。

「人生的變化難以想像,但我很開心我可以看著自己的作品,去回味那段自己經歷過的人生,不論它是如何地晦暗不明,挫折不遂,那都是我的記憶。」他用這部影片向自己的青春歲月告別。

《唬爛三小》獲得了南方影展和金穗獎的最佳紀錄片,並受邀參加南非德班影展,隨著播映機會越來越多,觀眾的反應讓他有了另一層反省。

他舉了日本導演北野武(Takeshi Kitano)的《性愛狂想曲》(GettingAny, 1994)為例:「大家都認為這是部喜劇,我卻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悲傷的故事,男主角是個窮光蛋,接受了主流價值建構的各種夢想,但無論怎麼努力都沒辦法達成,最後變成蒼蠅,還吃大便。」

《唬爛三小》中也有類似的情節,黃信堯將同學最落魄的一面,赤裸裸地放在影片中。他希望講述每個人都有夢想,但當夢想沒辦法達成時,那種人生失去意義,走入絕境的殘酷;但有些觀眾卻喜愛評判片中的人物,把一切當作笑話看,誤解了原意。他不禁感到遺憾,覺得自己似乎擷取了朋友的靈魂來完成影片,可是這部片對他們一點幫助都沒有。

《唬爛三小》劇照,黃信堯提供。

「紀錄片的精采,有時候往往來自於被攝者的不堪。這不只是指《唬爛三小》,也指許多紀錄片。」他說。

拍攝紀錄片最大的難題是,沒有人曉得自己是否有權利去逼視和拍攝他人的眼淚。那種跨入禁區而產生的揪心痛楚,往往引來道德的責難,成為我們害怕與逃避的理由。

「有時候你拍人物,其實是談人類中更廣大的問題,只是你用小個體去談群體。把人家的不堪放在觀眾面前,雖然可以讓影片很精彩,但我覺得紀錄片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或許,不用拍的那麼深刻,也可以用別種方法來談這些問題,像我很喜歡的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的《冰旅紀事》(Encounters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2008),他訪問了很多人,但這些人都不生動。他把每個人的片面拼湊起來,去談一個更大的問題,雖然不容易,但可以做得到,我覺得應該往這個方向去自我考驗。」黃信堯說。


我 希 望 我 們 被 尊 重 ,是 因 為 我 們 的 作 品 , 而 不 是 因 為 我 們 拍 紀 錄 片

對於紀錄片創作,黃信堯一直有著許多想法和熱情,但他的生活情況始終沒有太大改善。從南藝畢業之後,他偶爾做一些與拍片無關的工作,但更多時間則待在家裡,不往外跑就不會花錢,和父親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轉播的棒球賽;看著擺在一旁的攝影機毫無用武之地,他打算放棄紀錄片了,甚至將自己辛苦存錢買的攝影機Sony DSR-PD170轉賣給朋友。2006年年底,正當萬念俱灰的時候,黃信堯接到紀錄片導演楊力州與蔡崇隆的電話,希望邀請他加入紀錄片工會。他大感意外,浪蕩心情彷彿被撫慰了,沒想到還有人在乎自己,加入工會後,當選了常務理事,重新投入紀錄片的領域裡。

也因為加入紀錄片工會,黃信堯在各方的推薦牽線之下,接下了璞園建設公司的委託拍攝案「樸建築」,這是他極少數以拍片為工作的機會。副董事長張晃魁不只給予這個案子充足的預算,更在一年多的合作過程中不時關心、鼓勵黃信堯發展自己的才華,激勵他的自信。

這份關懷與尊重,黃信堯一直銘記在心。

在紀錄片的路上最徬徨無助時,生命中的貴人一個個適時出現,令他非常感激。而他也沒有忘記楊力州曾說過的話:「觀眾都覺得拍紀錄片很辛苦,所以很尊重紀錄片工作者,但我希望我們被尊重,是因為我們的作品,而不是因為我們拍紀錄片。」


新 的 視 角 交 錯 出 讚 頌 大 地 的 影 像 詩 篇

《唬爛三小》之後,黃信堯偶爾接點商業拍攝案,偶爾到影展打工,偶爾拍拍紀錄短片,工作有一搭沒一搭。

2009年年初,南方影像學會向雲林縣政府提了五部紀錄短片的企劃案「南方.好雲林」,黃信堯負責其中一部,「淹水」與「消失」是他的企劃案主軸,他想拍年年淹大水的口湖鄉。只不過,對官方而言,紀錄片並不具備城市行銷或觀光導覽的性質,企劃案裡的主題內容,大多都隱含了雲林的負面形象。

令人意外的是,文化處竟同意了,評委胡文淵還要他們加油努力!除了必須以雲林為主題外,沒有其他限制,給予創作者極大的發揮空間。處長張益贍認為,唯有紀錄片人家才會願意看,希望透過紀錄片讓大家真正認識雲林。

此時黃信堯因「樸建築」的委託案累積了一些本錢,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創作了,或許可以趁著這段暫無後顧之憂的時間,不把這案子視為賺錢的工作,而當成創作作品的機會。他決定,投入所有的心力。

某日,黃信堯開車從七股到口湖,準備勘景,進行田野調查。他打開車門,發現濕地風景就在腳下,震懾於這個「低於海平面」地方的奇特景色,心想:為什麼我們對身處的土地會這麼陌生?

《帶水雲》劇照,黃信堯提供。

百年來,口湖鄉被認為是個窮山惡水的鄉下僻壤,每當下大雨,口湖就會被大水包覆,地層下陷,成為一片水鄉澤國。這裡世世代代的人與水共生共存,人們就像是植物,植物有根,離不開自己的土地,待不慣異鄉的泥土,逃脫不出宿命的糾纏。

黃信堯說:「如果拍一部片,講說地層下陷有多恐怖,問題是怎樣造成的,這樣別人可能不想看。我就想要拍一部是你很累、精神不佳的時候也可以看的片,就當作風景看。我把自己想成外來者,用觀光客的心態來看、觀察口湖,其實用心看的話,會發現口湖一些影像和台灣許多地方完全不同,別的地方看不到,我希望表達出這個。其實口湖鄉民的困擾不輸地震、水災災民,但我也不是要去說他們生活多悲慘,就只是讓他們的生活如實讓大家看到。」

每每踏進口湖,黃信堯彷彿聽到大自然在對他呼喚。順著這種直覺,他因地制宜,划行獨木舟拍攝淹水時自然環境的水中即景;颱風來時,他將攝影機架在車上,捕捉樹草因風雨舞曳的身姿,精準地傳遞大自然帶給他的感動。

他同時思考著人與自然的關係,希望以不同觀點來看待「水患」。影片分為「土的消失」、「水的困擾」、「雲的生活」、「雨的飛翔」四個篇章。前三章著重水如何影響人的生活,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奇特現象,包括工作、信仰(撿骨)、居住、交通等等;最後一章則以大自然觀點出發,強調淹大水後,水鳥的回歸與自然生息。

黃信堯將影片取名為《帶水雲》,雲有雲林的意思,也指天上的雲,水則是從雲而來。他說:「水的意象,對我來說是一種毀滅,也是一種重生。」兩種觀點的交錯,像是對觀眾拋出自己的疑惑,一旦以不同角度思考,「水患」就不該只被單向視為災害,它更像是一種有機功能,促進自然韻律的循環,對人類來說雖是苦痛,但同時復甦了環境,水鳥願意歸來棲息。

就如同蓋亞假說(Gaia hypothesis)的概念,地球是一個生命有機體,具有自我調節的能力,在各種生命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之下,能使得地球適合生命持續的生存與發展。

在不同篇幅的命題之下,《帶水雲》以獨特視角和風格化的影像,表現了自然、人類、動物間的苦難輪迴,在悲觀中隱含新生的力量,充滿哲思,生生不息,彷彿一篇讚頌大地美麗與哀愁的詩篇。事實上,這也是黃信堯所有作品中,最積極樂觀的一部。

《帶水雲》劇照,黃信堯提供。

《帶水雲》不只有了觀點上的突破,也思考著影像和聲音上的創新。紀錄片不一定非得具備佐證式的影像或具體故事,它可以是概念的發想,感情的抒發,現實的重組。受到電影《機械世界》(Koyaanisqatsi, 1982)與《鵬程千萬里》(Winged Migration, 2001)的影響,黃信堯決定收斂旁白,沉穩語調,捨棄訪談,僅透過影像與音樂,營造出他心中那個荒謬又詭譎的口湖風景。

「在口湖鄉做田野調查時,覺得這邊非常有影像感,那時候我就提出,不要訪問和旁白,只有影像跟音樂。對我而言,不拍人物也是一個嘗試,我想要做做看。後來,當然還是有加一些訪問跟旁白,因為我自己的能力並不夠……或者是說形式上並不完整。在拍攝的過程,我跟我的對象體是萍水相逢,可能是彼此對話一段,然後就各自離開,我記不住你是誰,你記不住我是誰,你在我的影片短短地出現,觀眾也記不住你是誰,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我們彼此遺忘對方,觀眾也只記得說那是撈水菜的阿伯、那是收文蛤的阿嬤,我覺得這樣子就好。因為《唬爛三小》對我的影響很深,我沒有辦法再去follow人物。」他說。

對黃信堯來說,這是全新的工作模式。他找了蔡之今擔任製片,幫忙拍攝、收音,蔡瓊文擔任配樂、溫子捷擔任聲音指導,四人一起工作,討論聲音、配樂該如何與影像配合。由於台灣大部分紀錄片不太重視「聲音」,溫子捷義務地幫忙收音、混音,大家在過程中磨合想法,黃信堯體會到聲音專業的重要性,以及專業環節上的許多細節。

他的「導演」角色,也從早期單打獨鬥、導演一人全都包的獨立工作,走往專業導向、攜手合作,成為必須溝通、協調不同專業分工的統合者。這是從《帶水雲》學到的寶貴經驗。

黃信堯說:「《帶水雲》對我來講算是一個滿重要的分水嶺,得雙年展評審團獎的時候,李中旺跟我講說這部片子要記上一筆,大概有史以來台灣公部門,只有這一次會支持這種片子,之前沒有,之後也比較不會有,我覺得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經驗。」

確實,影片也獲得了非常好的迴響,雲林縣政府出版的 DVD 供不應求,再版了好幾次;《帶水雲》更獲得2010年金穗獎最佳紀錄片、地方誌影展首獎、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的台灣獎評審團特別獎,入圍了巴西環境國際影展(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Environmental Film and Video)、倫敦國際紀錄片影展(London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與伊朗、法國等十多個國際影展。

黃信堯說:「拍紀錄片賺不到錢,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出國看看。」因為《帶水雲》,黃信堯有了出國參展的機會,一圓他年輕時想到世界各地看看的夢想。


沉 沒 之 島 沒 有 沉

2009年8月,台灣經歷五十年來最大的水患,莫拉克颱風帶來了驚人雨量,引發了淹水、山崩、土石流,南台灣遭受重創,高雄縣甲仙鄉小林村幾乎滅村,數百人慘遭活埋。

紀錄片導演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剛從美國完成學業,看著災情新聞播報,呆坐在電視機前,越看越焦慮煩躁,覺得應該要用紀錄片做一些較具反省意義的事。他隨即找來了黃信堯與馬躍.比吼兩位導演,拋出「傷痛之島.影像發聲」的概念,自願擔任監製,負責籌資與策劃,希望以紀錄片長期追蹤八八風災,留下影像紀錄,讓台灣能找到和天災共處的方法。

黃信堯對八八風災有自己的想法,他認為天災不是意外,不該被當成單一事件看待,大部分災難的肇因是相仿相通的,其中隱含著台灣深層的結構問題,環境的廣義定義,就是人生存的空間,與人們的文化態度、價值觀息息相關。若要真正反省,就應該從根本著手!

他們開始討論題材、製作規模。龍男先提出「不要把紀錄片做小」的想法,希望影片完成後能在國際上販售版權,有所回收,而不是一開始就以公益或賠錢的概念去拍攝。黃信堯很認同,也因為《帶水雲》的經驗,他希望能拉高製作規格,以 HD 高畫質規格器材拍攝,並有完整的收音、聲音設計等前後製細節。

「我們看國外的紀錄片作品都非常精緻、細膩,我覺得我們也可以做得到,只是我們沒有去做。我跟製作人兼錄音師蔡之今說,我們也可以做到跟外國紀錄片一樣好。我們有一套收音器材,一定會另外收音,在聲音處理上比較細緻,有混音、配樂、聲音設計,盡量把它做好。只要我們去撐開空間,就會有人持續投入、被發掘。否則的話,我們一直仰賴Discovery、國家地理頻道,沒有自己的故事,還是在講外國人想聽的故事,我覺得那很可惜。」黃信堯的眼神異常堅定。

他將故事焦點鎖定在台灣的友邦,南太平洋的小小島國吐瓦魯(Tuvalu)。這個國家在哥本哈根氣候變遷高峰會議中被多次提及,被認為可能是五十年後全球第一個沉沒的島嶼,在災難將至的預告下,他們的人民和政府該如何面對?黃信堯想著,或許,這些經驗可做為台灣的借鏡。

《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劇照,韶光電影提供。

出發前,他做了許多研究,大部分的報導都是「救救吐瓦魯」,在談沉沒的問題,選用一些災情嚴重的照片,貧苦、蠻荒、落後成了黃信堯對吐瓦魯的印象。他特地帶了兩台攝影機以防萬一,做好萬全準備,以悲憤的心情出發,準備去拍攝很多充滿張力的苦難畫面。

到了當地之後,他幾乎不敢置信!現實與想像竟然完全不同。吐瓦魯風光明媚,在藍天、碧海、椰子樹圍繞下,海平面看不出上升,當地人不介意沉沒之說,生活也不見得辛苦,大家悠哉度日,開開心心。

「完蛋了,怎麼辦?」原先的拍片計畫完全不可行。接下來的三個禮拜,黃信堯不斷地修正拍攝方向,他和蔡之今採集當地居民的訪談、觀光客的說法、援助組織的痕跡、自然景色與人工垃圾, 還有當地的音樂和聲音,然後開始反省自己的所思所為。

「我看了很多媒體報導,寫吐瓦魯多麼嚴重,但去到當地,卻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那麼,在這些地方,有發言權的人是誰?有詮釋權的人是誰?我們去拍這個要被海水淹沒的地方,拍了這些故事,花了這麼多心力,也製造了這麼多二氧化碳,最後這部片子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到底要追求什麼?」

這層深刻自省,讓原先自以為是的念頭顯得滑稽。在紀錄片工作中,司空見慣的方式是將攝影機鏡頭「對外(朝向他人)」拍攝,使用訪談,引用數據資料,採取旁白,以客觀角度佐證論點,但這一切都不該是理所當然的。

黃信堯的「反思」就像是把犀利的手術刀,先是從外而內,再由內而外,支解了「製造真實的模式」以及「真實的假像」。他重新思考訪談的對象、台灣與吐瓦魯的關係、說故事的方式與影片形式。

回台灣後,他先將自己的想法很仔細地書寫成腳本,然後交給剪接師確認影片架構,接著撰寫旁白台詞,一邊剪接、一邊補拍台灣的畫面,再加入動畫與調光。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不斷與監製龍男、製作人兼錄音師蔡之今、剪接師李宜蓁、動畫師肯特、配樂溫子捷、奇奕果錄音室、影片顧問張益贍討論。身為導演,他在過程中吸收新知,不一定全盤接受所有建議,但必須仔細思量。最後,他歸納眾人意見,決定以自己的角度述說這趟旅程,加入台語旁白。

黃信堯說:「我本來想要用訪問的方式去探索真相,但真相是什麼?身為紀錄片工作者,如果一味地依賴訪問去調查真相,那會落入另外一個圈套。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斷反省自己所走過的路。為什麼我要用自己的旁白?很多紀錄片工作者會找專家說出自己想講的話,但同樣一句話,為什麼換成米老鼠來講就沒有說服力?有沒有說服力是建立在頭銜上的,所以我不找專家,我自己講。不論對錯,都是我自己的觀察,觀眾要不要相信,可以自己決定,但至少我不是企圖找教授來發言,讓觀眾相信我。我覺得拍片也是反省自己,不能用這麼容易的方式去解決一切。」

在片中,他以退為進,用自嘲的語氣,說出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思考的軌跡,加入大量吐瓦魯與台灣的對比,種種指涉,最終都指向唯一的「根源」──自己與土地。

對黃信堯而言,這意味著,自省是創作的源頭。

他將這部片取名為《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注音符號ㄕㄣˇㄇㄟˊ標明了特殊念法,希望大家扔棄慣有思維,嘗試以不同的觀點來看事件,不要先入為主。英文片名 Taivalu 則是 Taiwan 與 Tuvalu(吐瓦魯)的複合字,暗指台灣的處境;更有意思的是,若把片名倒過來念,就成了「島之沒沈」。反向思考,才能穿透表相,看見真正的涵義──「島沒有沉(沈)」。

《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劇照,韶光電影提供。

黃信堯說:「我一直覺得,讓觀眾對於我的紀錄片保持一定程度的懷疑是一件好事。」

《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推出後,入圍了2011年台北電影節,評審們肯定片中的反思觀點與睿智批判,還有處理真實影像獨特不凡的能力,影片一舉獲得最佳紀錄片與不分類百萬首獎。

在頒獎典禮上,當頒獎人揭曉謎底,說出得獎的是《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時,龍男非常緊張驚訝,黃信堯則沉穩淡定,兩人緩緩走上台前,露出靦腆的笑容,一一向大家致謝。

「得獎只是一時的,開心一個晚上就好,因為隔天還要工作;得獎的好處就是,以後在工作上,比較有和廠商談條件的空間,呵呵。」原來,黃信堯想的是這個。


荒 謬 世 界 自 我 解 嘲

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黃信堯總是非常節制地使用攝影機,無一例外,越是不知道要拍什麼,越是感到焦慮,他就越不拍。他寧願懊悔自己「沒拍到」,也不願意全都錄,唯有這樣,才能將教訓銘記於心,避免下次再犯。

不輕易開機是對自己的試煉,代表著創作者在混雜的現場中,仍能保持敏銳的視角及判斷能力,不會被事件牽著走。這種挑戰精神,正如他所說:「我想自我挑戰,每次拍同樣的片子是很無聊的事情。紀錄片對我而言,是創作的媒介,不是謀財的工具,我希望讓紀錄片能夠更純粹,討生活仍有許多其它的方式。」

回顧黃信堯的創作歷程,他總給自己設下不同的難題,逼自己走入創作的絕境,用盡全身的力氣投入其中。雖然各部作品的主題大不相同,「荒謬」卻是它們的共通之處:《多格威斯麵》記錄了荒謬的社會,《唬爛三小》回顧了荒謬的人生,《帶水雲》臨摹出荒謬的地方,《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則凸顯了荒謬的現象。

當然,世間絕非事事荒謬,但黃信堯的獨樹一格在於,他總是能以自己獨特的眼光,挖掘出深藏平靜表面之下的特殊事物。他因生命經歷而生的消極人生觀,與師法德國哲學家尼采的悲觀哲學,正是他凝視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視角。

他以淡淡的口吻說:「人生就是一齣悲劇,但是我們不能成為尼采口中的超人,你能怎麼辦?人生該怎麼面對?世界玩弄你,你就只能嘲笑世界。人生沒有出口,所以就一笑置之。」

對社會的憤怒不滿,對人生夢想的追求不遂,對鄉土的關懷惜愛,對環境的省思重視,在黃信堯的荒謬世界裡,成為一則則教人發噱的古怪笑話,但褪去這層黑色幽默的外殼,他所投注的濃烈情感,充滿包容與理解,映射成為他逐部作品的堅定內在,無比嚴肅,異常認真,冷眼而情深。

談起紀錄片,黃信堯沒有遠大的夢想或責任,他說每部片都有自己的命格,強求不來。他只想做好自己,用攝影機去探究自己感興趣的題目,在影像中找到自己的歸屬和滿足。創作無須設限,自由自在。

「選擇成為影像自耕農,蟄居島嶼的西南方,在靠海的鄉間,不靠海的村裡,帶著海味的空氣,涵養鹽份的土壤。我不是鹽份地帶的文學家,沒有懷鄉憂民的人道精神,只是個住在七股的自耕農,借用影像謀生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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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曾芷筠報導(2011),<反省之後,沉沒以前:訪《沈沒之島》導演黃信堯、監製龍男>,《放映週報》

●張景泓、蔡崇隆訪問(2011),〈深度訪談黃信堯〉,《國家相簿生產者——紀錄片從業人員訪談研究與分析》研究計畫,臺北市紀錄片從業人員職業工會策劃。


黃信堯提供
黃信堯|1973年出生於台南,學生時代即接觸大量社會運動與環保運動,並曾投入政治相關工作,之後漸漸產生對紀錄片的興趣。自 1999年開始學習紀錄片,而後畢業於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認為紀錄片是一種創作,應盡量純粹。作品風格擅長以戲謔、嘲諷、自我挖苦的方式,探尋生命中的失落晦暗,以及世界的荒謬意境,曾獲金穗獎、南方影展、台北電影節等影展肯定。

作品年表:
《鹽田欽仔》(1999)
《添仔的海》(2000)
《多格威斯麵》(2002)
《唬爛三小》(2005)
《台中九個九》(2006)
《洋裝─我們的衣服從哪裡來》(2008)
《帶水雲》(2009)
《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2011)
《阿里八八》(2012)
《北將七》(製作中)

2 則留言:

  1. 也鼓勵男女之間發展純友誼,不是自由戀愛,而是互相友愛,然後造成功的中和機車免留車造成一種愛而不贏的觀念,會不會太理想化一點
    https://29498811.aske.tw/p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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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叫做修道院士的免留車深度工作時間安排。嗯嗯什麼叫修道院士啊,什麼意思?你知
    https://wwv.yufutw.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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