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6日 星期一

映畫之都的夢:記2019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 

1989年創立,位於日本東北,作為亞洲歷史最悠久的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Yamagata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總在各國的紀錄片工作者心中,有著難以取代的獨特地位。

影展傳奇自第一屆就開始了,「國際競賽」單元竟沒有任何一部亞洲作品入選,這使得影展創辦者、也是著名的紀錄片導演小川紳介開始反思,他趁勢舉辦了「亞洲電影論壇」,邀請亞洲各國的電影工作者,包括菲律賓的Kidlat Tahimik、Rox Lee、Nick Deocampo,馬來西亞的Stephen Teo、南韓的孔秀昌、台灣的焦雄屏等人,並發表了「亞洲電影宣言」,宣示要以山形為基地,為亞洲獨立紀錄片的未來發展撒下復興的種子。

轉眼間,30年過去,兩年舉辦一次的山形影展邁入第16屆,當年的遠景已逐步實踐。但現今當下的世界時局,包括香港返送中抗爭、難民潮與戰爭等等,竟巧合地與1989年時空互相呼應。





30年的精神樣貌




過往幾屆山形影展的開幕,都會有一個以靜照拼貼而成的小短片,幫觀眾回憶過去。而本屆的開幕則以小川紳介和Kidat Tahimik在1989年宣讀「亞洲電影宣言」開頭,接著畫面轉為無聲,串接1989年至2017年間許多影人的訪談鏡頭,而舞台上的山形交響樂團則開始現場演奏。

在這段約20分鐘的影片中,有許多導演青澀的模樣,包括了泰國的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柬埔寨的潘禮德(Rithy Panh)、印度的Anand Patwardhan 與Amar Kanwar、日本的河瀨直美,南韓的金東元,中國的張元、王兵、吳文光、馮艷、顧桃、李一凡、章夢奇,台灣的吳乙峰、許慧如等人。而當最後一首曲子,電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 1988)的主題曲響起,仿彿揭示著「電影」就是一種共通的語言和國度。

許多年輕觀眾或許對這些名字或臉孔感到陌生,但開幕此舉顯然企圖是回應30年前「亞洲電影宣言」的硬派態度,而在本屆「國際競賽」項目中,兩位山形常客,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大師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的《Monrovia, Indiana》與中國導演王兵的鉅作《死靈魂》皆羅列其中,

現已高齡89歲的美國傳奇導演懷斯曼,在山形影展創立初期就已參與,並在1993年與中國導演吳文光結識,招待他至美國學習紀錄片,打開視野;而吳文光近年在中國發起「民間記憶計畫」,已參與該計畫十年的青年女導演章夢奇,也以《47公里之窗》入圍國際競賽,另一舊作《47公里之斯芬克斯》則在「亞洲千波萬波(Asian Currents)」單元作為特別放映,實為罕見。

而王兵一鳴驚人之作的《鐵西區》(2003)正是在山形影展獲得首個獎項,繼而獲獎的還有2007年的《和鳳鳴:中國的記憶》;而長達八小時的《死靈魂》,共分成三段,他走訪甘肅酒泉夾邊溝,調查1957至1960年的共產黨反右運動與大饑荒事件,並尋找到多位倖存者與當事者,透過鉅細靡遺的訪談,讓當年回憶一一湧現,並帶著攝影機踏入荒漠的亂葬崗,沒有歸所的無名白骨就這樣曝曬至今。王兵利用極簡的形式,重現人類文明中最最黑暗、瘋狂的一段歷史,。

但如此沉重、艱澀、漫長的內容,絲毫沒有令觀眾怯步,仍有數百位觀眾從早看到晚,給予極高評價。最終,《死靈魂》竟同時獲得本屆影展的「市民賞(觀眾票選獎)」與國際競賽首獎,評審更盛讚:「電影拯救/存載了歷史!(cinema saves the history)」

這些伏流般的人際關係與歷史線索中,令山形影展的精神樣貌深深銘刻,又隱隱浮現。


電影和我們一起

本屆山形影展共播放超過170部作品,捨棄了常見的導演專題,改將策展視角鎖定地理區域,像是罕見的「被遺忘的大洋洲群島 (AM/NESIA: Forgotten “Archipelagos” of Oceania) 」專題,以及中亞的「真實與現實:伊朗60s-80s」(Reality and Realism: Iran 60s–80s),與南亞的「春天的風聲,煙硝的氣味:東北印度紀錄片」(Rustle of Spring, Whiff of Gunpowder: Documentaries from Northeast India)單元。在戲院周邊場佈,皆利用有大幅手工地圖介紹這幾個國家。

以電影史觀點出發的,則有「二重之影2」(Double Shadows 2),片單圍繞在關於電影的電影(film on film);而「對葛里遜理論進行創意處理:戰時日本的文化電影(The Creative Treatment of Grierson in Wartime Japan)」單元,則企圖將日本1930年代的紀錄片,放置到世界紀錄片史的脈絡中,梳理日本紀錄片創作如何受到英國紀錄片運動影響,提供有別於以往的電影史觀及論述方向。

而自2011年日本311核災發生後,山形影展便設立了「Cinema with Us」常設單元,強調將以電影陪伴災後重建,每屆皆選映與東北復興或災難相關的紀錄片。本屆在台灣文化部的策動與贊助下,亦選映了七部台灣的災難紀錄片參展,與日本紀錄片形成對照與對望。

在單元籌備過程中,山形影展希望我能給選片上的建議和協助,但他們表示也會從「資料庫」中的找找是否有合適的影片。

所謂的「資料庫」,是1993年設立的「山形影展電影圖書館」,當初創立時是以收藏為目的,即在山形影展中播映過的影片,都會有一支日文拷貝典藏其中,館內設有恆溫庫房,可保存膠卷影片,也有對外提供借貸,若是其他影展需要調度拷貝,則可從該館借出;而凡是報名過山形影展競賽類的影片(每屆約有2000件),也都好好地被保存在此,並可在現場免費借閱觀看,書架上更有各式各樣的紀錄片刊物。                                                                                                       
從1989年至今,該館已經有超過一萬五千部以上的影片,為了管理這些參賽影片,他們建置了一個資料庫查詢系統,並將所有資料翻譯成日文,包括導演的名字、影片簡介等等,完成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浩大工程。

特別的是,山形並非是以舉辦「活動」唯為一訴求的影展,工作項目已經延伸到研究、推廣、保存等面向上。凡是入圍影展的影片,他們會與版權擁有者簽訂協定,讓影展能夠典藏並在非營利目的下使用這些影片;在非影展時期,每週五都會有固定的放映,在館內約40人的專業放映室舉辦,開放給會員參加,參加會員一年為3000日幣,而參加單場放映則需另外繳費。

而2011年福島核災發生後,山形影展在此設立了「311紀錄片資料庫」中,整理並收集了關於核災所有相關的影片。這座電影圖書館,可以說是山形影展最重要的靈魂基地,從中可看見永續經營的企圖。

換句話說,在資料收集基礎上,山形影展已成為亞洲紀錄片重要的研究中心,每屆影展的任務是帶動更多論述與累積,發展出更深更強的網絡連結,也使得山形影展有著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歷史和傳統。



映畫之都的夢

仔細端詳每屆的節目,都會有一個名為「YIDFF Network(山形影展網絡)」的小單元,這是影展創立之初,在地年輕人所成立的ㄧ個志工組織,從原本的監督性質慢慢轉向與影展合作,每屆主要負責影展日報(Daily Bulletin )的採訪與出版。

2019年適逢山形影展30周年,但在2018年年底卻有個悲傷的消息傳出,從影展創立時以YIDFF Network身份加入,後來成為重要工作人員的宮沢啓先生,因突發性疾病於家中逝世,但由於他獨居,死亡幾天後才被眾人發現,山形也在社群媒體上募集他的照片,編輯了一本小書向他致敬,並擺放在他生前堅守工作崗位的Forum戲院一角;在開幕典禮上,影展主席也特別提及,在另一個世界的他,知道影展越來越好一定會很開心的。

除了宮沢啓外,負責日報編輯的桝谷秀一與前山形影展事務局局長高橋卓也(仍在影展工作),都是從1989年工作至今,對紀錄片與影展充滿感情。他們見證了山形影展一路走來的艱辛,以及身體力行投入其中,一步步實踐願景。

這段過程的回顧,反映在「YIDFF Network」單元的選片,由飯塚俊男導演製作的《映畫之都》(A Movie Capital,1991)與《映畫之都續篇》(A Movie Capital Again,2007)羅列其中。

《映畫之都》是以16mm膠卷拍攝而成,由小川紳介擔任剪接,主要記錄了1989年的第一屆山形影展的籌辦與活動過程。影片首先以震撼的畫面強調當年的時空背景,包括柏林圍牆倒塌、中國發生六四天安門屠殺事件,世界正處於動盪之際。

同時,也使用了許多紀錄片片段,像是導演伊文斯(Joris Ivens)的《風的故事(A Tale of the Wind,1989)》介紹他以影像捕捉世界景觀,以及紀錄片中虛構與真實的魅力;某位導演亦在訪談中提到:「紀錄片就是電影之心(documentary is the heart of cinema!)。

活動側記部份,包括機場接機、影人訪問、開幕典禮,都被納入其中,其中不乏有趣的片段,像是語言的隔閡,使得歐美導演會反覆確認訪問者是否聽的懂自己所說的內容,而從沒接觸過紀錄片、影展的人們,包括宮沢啓、増谷修一、高橋卓也等人,似懂非懂的青澀模樣也被記錄下來。此外,還有著名的「亞洲電影論壇」,當亞洲代表們談著各自國家的紀錄片現況,中國代表田壯壯導演,卻因拿不到官方批准無法前來,現場擺放著一張空椅向他致意。

《映畫之都》以一種極為跳躍的敘事,在紀錄片、影展、論壇之間穿越,但最終的核心圍繞在一種宣示,證實紀錄片的力量和重要性,還有要打造山形成為紀錄片首都的能量與野心。

而過了18年後,在2007年的《映畫之都續篇》中,卻一反過去,以沉穩的風格訪問了多位山形影展工作者,務實地討論著這幾十年來影展遭遇到的困難,包括預算、執行與組織結構的問題。

主要的原因是政府方面財政赤字,再也沒有辦法提供影展資金預算了。從2007年開始,山形影展的組織結構已經改變,成為一個非營利民間組織(NPO),必須自籌資金想辦法,未來會何去何從,仍是未定之天,影展日報最後一期也寫著:「山形:來年再見或已到了盡頭。」

在2007年的頒獎典禮上,日本影評家蓮實重彥激動地說:「從影展的草創期開始,山形一直慷慨的提供人們有個可以交換我們對這世界觀感的場所。就因為這個理由,這份無價的經驗,其意義已經深深的烙印在這句『讓我們在山形再次相遇吧!』…所以這句標語將不會只是一時的,更不會沉默消失。」

後續幾年,山形影展展開群募,走訪企業,在眾人的奔走逐漸解除危機壓力;而在2017年,市政府也宣佈,在在經過約三年的籌備後,山形終於成功以「電影」為主題申請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創意城市之列。這也是日本第八個進入UNESCO的城市,首個以「電影」主題的日本代表,成為全球第十三個電影城市。這份殊榮確保了來自地方政府的預算不會減少,也成為年輕的山形市長在開幕致詞時引以為傲的政績。

記得在2011年時,我曾對山形影展事務局局長高橋卓也進行訪談,他談到在影展工作超過二十年的原因時堅定地說:「對我來說非常明確,還有沒有做到的事,還有想做的事。」

如今回首,30年前「映畫之都」的夢似乎已然實現,但仍要持續敢於做夢。眾人們為了夢想而投注的心力,也成為山形影展最堅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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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今藝術》2019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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