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5日 星期六

《築巢人》:脆弱的堅強



所謂的「堅強」,就是了解「脆弱」,而「脆弱」就是「膽小」。而「膽小」……,就是「擁有重要的東西」;「擁有重要的東西」,就是「堅強」。
─浦澤直樹,《20世紀少年

沈可尚的《築巢人》以空鏡頭開場,家中的雜物與用紙摺成的蜂巢一一入鏡,畫面外傳來了爭吵與扭打的聲音,沒有前因,沒有後續。隨即,影片帶我們進入這個家中。沈可尚在擁擠的空間中找到屬於他的位置,攝影機對準一位父親與自閉症兒子立夫,安靜地觀察他們的相處。

在外頭,攝影機拉的較遠,父親上班、帶團、買菜、與兒子出遊;在家中,攝影機靠得很近,父親做菜、立夫獨處自語、大家吃飯慶生、兩人溝通爭吵。自始自終,《築巢人》的知識訊息量一直很少,不解釋病情,沒有因果,影像看似冷冽,但沈可尚這次就像家中的一份子,採取一個極度貼近內部的「觀點」進行拍攝。

於是《築巢人》有別於過去許多要去認識疾病的作品,也不是把自己當成中介橋梁,欲化解外界對疾病的偏見與刻板印象。影片所著重的,是父親與兒子之間的互動,以及他們的內心世界。這也讓《築巢人》與以「弱勢」或「疾病」為主的眾多台灣紀錄片,產生了決定性的差異。

多數此類紀錄片總是企圖將主角的努力與坦然,轉化為激勵人心的「正面力量」,然後藉著影片傳播出去;又或者,因為主角的疾病/缺陷,一定得相對地找出值得被外界肯定的特殊才華,藉此定義生命的價值。這種認識論,其邏輯仍是將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套用在他人人生上。換句話說,若沒有走過逆境或特殊才華,彷彿他們遭遇的一切掙扎或病痛,本身便失去了意義。值得提問的是,當紀錄片只顧著「把愛傳出去」時,是否還有能力與意願去追探更核心的問題?

幸而,對《築巢人》而言,沈可尚似乎選擇放下判斷的尺,片中沒有確切的「事件」,所出現的衝突,也總是突發斷裂的,沒有原因和結果,這使得我們無法用習以為常的「是非對錯」去評斷一切,正如立夫的大起大落情緒一樣,沒有來由,難以預測。這個做法,放大的是情緒,也擴大了觀眾的感知,能夠更進一步的去感受這位「遙遠星球的孩子」,還有身為父親的努力與無力,更接近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態,以他們原來的樣子去認識他們。

父親長年付出,希望立夫能漸漸融入社會,但改變很微小很緩慢,他與社會依然格格不入,這種人生困局就像是宿命般複雜無解,使得《築巢人》陷入了人性的灰色地帶。影片告訴我們,世間有許多事物和情感難以釐清、定義,正如沈可尚所說:「愛對我來講是終身命題,把愛簡單化跟把所有事情簡單化,對我來講是無可接受的事。要理解愛沒有那麼容易,要理解愛,可能你還要去理解恨,理解很多的不甘心,理解很多生命的細節,你才可以知道那個愛有多不容易。」

這些思考,一一體現在《築巢人》的許多細節中。像是片中對父親的訪談,一反被攝者總是面對鏡頭說話的拍法,沈可尚採取了側面拍攝,讓受訪者全身入鏡。父親談起自己的心境,不自覺地一直搓手(聲音尤其明顯),尖銳的問題加上殘酷的鏡位,肢體的一舉一動在在說明了他的焦慮,對觀眾來說,他內心的無奈與甘苦一覽無遺,無所遁逃。

又如片尾,父親與立夫一起爬山踏青,父親和立夫走著走著越離越遠,鏡頭凝視著向黑暗山區走去的父親背影,畫外音傳來立夫的吼叫聲,接著加入了父親的心聲:「我可能考慮把他送走,我沒有能力啊,我放棄可不可以,讓你繼續選擇你的人生,有種你對付那些人阿,廢物。有時候,一刀給他,一了百了。」

這震撼人心的結尾,令人無語卻無法迴避。沈可尚說這是「紀錄片倫理學」的極限,這樣的處理雖體現了他所認為的真實,但這「沉重的真實」卻可能令父親難受;而也是這段話,打破了全片以內部觀點為主的侷限,內心深處的話語意有所指的指涉外部,指向了更大的,難以撼動的,這個社會長久以來運作的規範系統。

《築巢人》的重要價值,並不在於呈現這個家庭的「特殊」,相反地,剝開層層表面後,片中不斷出現的是再簡單不過的「關係」──父子的關係、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關係、愛與被愛的關係,人與人之間情感、相處、溝通的關係,這些從「自閉/自我」中所延伸出的各種關係,其核心直指每個家庭中的每位份子,你和我,我和他,他和你,我們,其實都是在脆弱的堅強中學習如何「築巢」,學習如何成為「築巢人」。

紀錄片要由能小見大,從現實中延伸隱喻與意義,憑藉的是作者對表面真實的不妥協,對現實的洞察與挖掘。《築巢人》雖僅拍攝兩個人,但導演的節制與自省,在小品題材中找到了普世格局,完成了一部令人深思的作品。

2013下半年,是台灣紀錄片上映院線市場的票房風光期,然而,當許多影片揮舞著愛的旗幟,卻反因為情感的盲目而限制了詮釋現實的角度,紛紛走向溫情/濫情/矯情的同時,《築巢人》夾在其中,從一個家庭與成員的關係進入,以一種極為克制的冷靜看著他們,意外的在日常生活的觀察之中,帶我們看見並思索愛的本質,以及因愛而生的各種面向,顯得如此獨特與不俗。

《築巢人》的成就,不只是推展了「議題」的討論,深化我們對於「認識」的想像,也把台灣紀錄片美學重新帶回了一個最基本、應該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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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獨立評論@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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