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出生於中國陝西省的王兵,是中國近代最重要的獨立電影人之一,他1995年自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畢業後,繼續到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曾擔任過電視劇與劇情片的攝影師,直到1999年才開始他的獨立電影生涯。
至今,轉眼十餘年,他以紀錄片為主繼續創作,每部作品皆有不同特色。即便題材迥異,但全都是以低限方式進行製作,採取一貫的寫實風格,影像直接有力,皆有無法忽視的作者取徑與獨立觀點,而讓這一切成為可能的重要因素,便是數位攝影機(DV, Digital Video Camera)的使用。對他而言,DV是相對自由的媒材,能更貼近自己和他人,從現實中捕捉到時間感,延伸出個人對生命的感覺。
1999至2002年,王兵帶著一台小DV進入1934年在瀋陽建立的大型重工業廠區,完成了由〈工廠〉、〈豔粉街〉、〈鐵路〉三部曲所組成的九小時紀錄片《鐵西區》。影片以觀察的方式,鉅細靡遺地記錄了工廠的景況,以及工人們的工作狀況。而後,攝影機彷彿放大鏡一般,慢慢進入他們下班後的日常生活,包括下一代青年的浪漫與夢想,細膩、犀利地鑽入了現實人際與家庭關係。王兵在盡可能將視角範圍拉廣的同時,與主角在現實與心理距離上非常貼近,也透過細節的經營,結構上不是堆疊,而更像是解構,最後再從工廠的衰敗連結個人身上,產生巨大的隱喻力量(上位權力者可想見的缺席更加強了此暗示)。透過他的鏡頭,我們看見了集體多代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透視了命運本身。
這部可稱為史詩鉅作的《鐵西區》,推出後在許多重要的國際紀錄片影展中獲獎連連,技驚四座,震撼國際影壇,多次被法國的《電影筆記》選為十大佳片,成為王兵最重要的代表作品。
2005至2007年間,王兵獨立採訪夾邊溝勞改營一百多位的倖存者,他們在1960年代被共產黨打為「右派」下放勞改,發生了令人難以想像的慘劇。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完成了以受難者和鳳鳴為主的訪談紀錄片《和鳳鳴》。
《和鳳鳴》在幾天內便拍攝完成,請高齡的和鳳鳴講述過去的記憶。片中大多是一個鏡位,一鏡到底。只見她表情平和,情緒穩定,幾乎一鼓作氣、數個小時不間斷,從下午到晚上,講述著自身悲慘的人生際遇,屋內的光線也從明亮漸轉為晦暗,到幾乎快看不見表情了,但拍攝一直沒有中斷,沒有人起身。影片在電影語言上,就像戲劇舞台中的主角獨白,大膽地僅以「語言敘事」,把觀眾拉進那內在與外在貼合,宛如幻夢的回憶世界中,令人屏息。
與《和鳳鳴》相對的,應是2009年完成的《無名者》。片中完全沒有對話,也沒有語言,僅是安靜地拍攝一位獨自隱居荒漠洞穴,過著拾荒與自立生活的「無名者」;王兵跟拍他的生活,休息、煮食、除草、種植、清洗、偶有情緒,在季節與時間的襯托下,突顯了他日復一日的狀態。這個故事看似遠離「文明」,實則逃離了以物質和消費為主的社會型態,儼然提出了對「現代」的反思。
接下來,2010年,王兵改編作家楊顯惠報導文學《夾邊溝紀事》和口述歷史,完成了第一部劇情片《夾邊溝》(日譯《無言歌》),講述的正是1960年代夾邊溝勞改營的慘痛故事。雖是劇情片,但其寫實性,比起紀錄片卻毫不遜色,直接地披露了被隱沒的真相;2013年,他以雲南高山上的三姊妹生活為主題,在如詩的畫面中,呈現了浪漫的童年與刻苦的日常,完成了《三姊妹》。
環顧他所有的作品,對人的關注,對歷史的究探,是王兵創作的母題。但面對不同題材,「感受」是更為重要的。這個立足點深深影響著電影的樣貌,是王兵電影的特色與魅力,也是獨立思考與創作美學的源頭。對此他說:「面對你的拍攝對象,你可以用內心來感受真實和衝擊,而不只是依靠知識。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獲得自信,你能感覺到時間、生命和所有的一切。」
很多時候,王兵的身份被認為是紀錄片導演,但實際上,他更像是一位現實的感受家。電影是他抒發感受的出口,也是他的探尋世界的方式。
面對電影,王兵提到:「我覺得電影應該是在銀幕上描述一個人的生活經驗,我們把這種生活經驗傳遞給他人,這是電影最單純的地方,也是電影最有價值的地方。但是大多數我們接觸的電影不是,我們傳遞的是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資訊,這種資訊可能是一種教育的資訊,或者歷史的資訊,或者集體的資訊,這些電影在過去的體制裡代表國家意識形態的總方向,跟個人是沒有關係的。如果說我們今天作為一個從事電影工作的人,我們還不能去講電影和我們之間的這樣一個很簡單的關係的話,那麼對於這個地域的人是不負責任的。」
王兵的作者特質,以及他作品中蘊含的獨立精神與自由姿態,對於近期廣受市場、國際、商業等等外在因素影響,創作能量日漸微弱的台灣電影來說,是再重要不過的提醒,在這樣的時日下觀看他的電影,也別具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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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 2013台北電影節特刊 焦點影人單元 (6/28~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