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日 星期日

觀眾之外:談2012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

1998年,在眾多紀錄片有心人的努力下,台灣誕生了第一個紀錄片影展,隸屬於當時的文建會,取名為「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每兩年(偶數年)舉辦一次,有意識地與單數年舉辦的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Yamagata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錯開,期待能有互補作用。首屆影展主題訂為「回歸亞洲」,希望找出台灣在亞洲的文化位置;在經歷過許多風雨後,紀錄片雙年展在2006年正式從台北遷移到位於台中的國立台灣美術館舉辦,也將雙年展納入國美館的業務當中,當年的館長提到一個新的願景:「打造一座亞洲紀錄片中心!」

如今,十餘年過去了,雙年展在2012年邁入第八屆,但仔細回顧,每屆皆有著不同的主題。依屆數順序,分別是「回歸亞洲」(1998)、「差異新世紀」(2000)、「跨越真實」(2002)、「新觀點‧看世界」(2004)、「跨界與探索」(2006)、「解放記憶」(2010)、「美麗新視界」(2012),看似豐富,但也可解釋為方向不定,較無延續性的獨特風格(雖然通常以「國際競賽」為主的影展,不太會特別設定主題,但一個大型影展是否需要主題也值得討論,但無論如何,在單元策劃上都應有論述)。

做為台灣第一個(含有國際競賽單元的)國際影展,紀錄片雙年展亦歷經不少波折。由於影展隸屬官方,但官方內部並無相關專業人才得以執行,只能以委託或發包方式委外經營,且須因應「招標法」的規範,自1998年以來,執行單位共換過七個,而自2006年起,每年的策展人/團隊則由國美館邀請專業者所組成的諮詢委員會共同推選(館內也無影展專業人員)。在表面上,擔任策展像是一種榮譽邀約,但實際上彼此的關係不是合作,而較像是廠商之於業主的委雇關係。

在這樣的體制下,影展的性質被架空成為一種以合約為準的「案子」。本該有兩年時間策劃的「雙年展」,卻總是在舉辦年度約2、3月時才進行招標程序(隔年則由國美館團隊在台灣執行巡迴映演),然後趕著在10月舉辦完畢。影展結束後,策展團隊隨之解散,推促台灣紀錄片與國際接軌的後續工作也難有後續。

本屆紀錄片雙年展約莫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於10月19至28日在國美館、大墩文化中心、萬代福戲院舉辦,共有九大單元,播放了約160部影片。

國際競賽首獎,最終由厄瓜多紀錄片《心繫洋波湖》(With My Heart in Yambo, 2011)獲得,影片以第一人稱敘事展開,講述自己的兩位長兄在青少年時期莫名失蹤,種種證據指向政府是最大的嫌疑犯,全家因此投入抗爭伸冤幾十年、堅持公平正義的過程。故事兼具感性與批判,亦沒有停留在悲情訴求,反而以更廣遠的格局來看待事件,因而描繪出了國家、社會、歷史、個人的模樣。許多觀眾看完此片自發性的起立鼓掌,因為片中故事就像是台灣的社會現況與歷史冤案,諸如林家血案、陳文成命案、江國慶案等等的翻版,讓人心有戚戚焉。

台灣獎首獎是姚宏易的《金城小子》(Hometown Boy, 2011),記錄中國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劉小東自十七歲至北京學畫後,回到東北遼寧的家鄉金城進行新的創作計畫。30年前,他畫了自己的至親好友,30年後,他要再畫一次。難得的是,導演沒有讓紀錄片淪為藝術家的「附庸」,仍保有自己的獨立觀點和企圖,利用極優美的攝影,穿插畫作、人物與風景,令鄉愁、情誼與回憶這些抽象複雜的情感在影像中變得清晰可見,深抵人心,影片不只是對藝術、對藝術家的禮讚,同時也是對家鄉的頌歌。

國際短片首獎頒給了荷蘭片《我可能是,或已經是》(People I could Have Been and Maybe Am, 2010),這部片一推出即入圍多個國際影展,導演全片以手機拍攝,闖入一位遊民的生活,也與一位異國女子邂逅,將自己毫無保留浸泡在陌生世界裡的結果,竟反映出人生的況味;亞洲獎首獎得主則是印度片《老房子的聲音》(The Sound of Old Rooms, 2011);唯觀眾票選獎的票選方式頗有爭議,此屆改為由觀眾自行到服務台領取票選單填寫,而非將選單發給該片的入場觀眾,不免令人質疑,有效票的資格、數量以及最終結果(其他獎項請參考官網)。

在觀摩單元中,則屬「紀錄之蝕:影像跨界的交會」單元最令人驚艷,片單了台灣自70年代以來的實驗性影像與獨特敘事方式的紀錄片,並分為肖像/家庭、自然/生靈、儀式/異域、歷史/檔案、城市/機器五個子題,其主旨欲探索紀錄性的影像試驗以及視覺藝術的紀實性,在觀念上如何交會挪用,以至於跨界的可能。這不只呼應了一個紀錄片影展在美術館舉辦的場域特色,也以嶄新的觀點回顧歷史,重新思索台灣紀錄片的其他可能,破除了傳統紀錄片中所謂「寫實」或「眼見為憑」的美學迷思。

其他單元還有烏克蘭導演的「穿透生命的風景:瑟蓋‧洛茲尼查(Sergei LOZNITSA)專題」,亞洲觀點的「艾未未不投降」,綠色浪潮單元中也含有日本導演的「森達也小輯」與「全球化三部曲」,也有以自拍為主的「製造我紀錄」,最後則是「特別放映:失樂園三部曲」。

這麼多的影片是如何被選擇的,當然是自由、主觀意志的決定,各單元也可以被獨立看待,但當彼此並排共置,就突顯了「策劃/展」的真正意義:選擇總有某些原因,想表達一些概念,想展現一種企圖,想與某些事物對話,因此策劃者的視野、態度和觀點無疑是相對重要的。其中可以思考的是,單元與單元之間的關係是什麼?能否帶給當下的台灣紀錄片或觀眾刺激與討論?影展規劃了什麼方式來談論這些作品。

可惜的是,本屆影展僅有一場「紀錄之蝕」的論壇,而沒有其他以創作者、研究者為主的論壇及導演講座,失去了深入理解作品和單元的機會,特刊中為介紹「製造我紀錄」所刊載的文章〈後紀錄片時代(Post Documentary Era)〉中,說到由於科技進步,紀錄片開始轉以個人為題材為主,是新的現象和時代,可是第一人稱敘事(自傳)電影、家庭電影等類型,在電影史上的經典作品早已多不可數,盧米埃兄弟的首批影片中就有個人式影像,這樣的論述著實令人費解;另外,雖然許多外賓遠道而來,但真正能夠與台灣影人、觀眾公開對話的機會,除了映後座談之外卻少之又少(許多場映後座談的翻譯也詞不達意)。

影展日報若能在此時是刊載深度評論或訪談,應可補足此缺憾,但日報上盡是如同宣傳稿的新聞及活動描述,在「介紹貴賓」的版面上則寫著:「認識影展貴賓/Smile When You See Me。紀錄片雙年展舉辦期間,將有多位國內外影人來到台中,這些影人都大有來頭,無論是在放映場地或路上遇到他們,請記得用微笑問候,讓他們感受台灣獨有的溫暖人情。」

仔細想想,紀錄片雙年展在台中的耕耘已是第八年,培養出穩定的觀影人口,平均每屆觀影人次約在兩萬五千左右,這不僅說明了在同一時間地點「持續舉辦」的重要性,這些觀影人口同時也是影展得以往專業推進、向前發展的重要基礎,因而能否創造出各種場域,讓參與其中的人可以深入交流,是很值得期待的;同時,日報除了在第一期介紹開幕片「大台中紀事4」的導演們外,相對於國外導演的曝光程度,台灣導演的能見度十分有限,也有人不滿雙年展給外賓的條件遠比台灣影人優渥太多。換句話說,許多細節上的做法,隱隱透露一種失衡狀態:在強調普及好看,在意外賓及形象的同時,是否忽略了經營深度,耕耘本土的重要?

影展的最後幾天,在某些場次開演前,工作人員總會先走到台前,呼籲觀眾積極填寫問卷,並說明紀錄片雙年展下屆可能將遷移台北,希望觀眾表達意見,把這個台中唯一的影展留下來。

雙年展若能續留台中實在太好不過,但隨之而來的問題依舊無解。要由哪個團隊來策劃?是否還是一樣的體制、工作時程與委雇關係?檯面下的制度政策與檯面上的執行問題,有無改善的可能?還是其實根本無人關心?

記得2006年時,瑞士知名策展人Jean Perret來台擔任評審,他的評審感言語重心長:「最初,這個台灣影展由於缺乏支持,可說是處在一種相當脆弱的情況下。它在每次影展後就消失,並在兩年後再次於艱難的環境下重生。由於工作團隊與義工們的盡心盡力,今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再度成為可能了。文建會(文化部)和其他政府單位必須瞭解,一個國際性的影展必須達到一定的專業標準,這意味著若要讓影展發揮功能,它必須有穩定的組織架構、工作團隊,以便在整個國際影展網絡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協助有才華的獨立影像工作者獲得更廣大的流通。」

諷刺的是,如今已是2012年,他的意見猶言在耳,依然適用。當經驗無法傳承,不僅將導致人才斷層,也很難產生為因長期經驗累積,而昇華出的「影展智慧」。

這份「影展智慧」包括了整體對影像推廣、活動和觀眾的經營和執行力,其中更重要的是,能否因長期接觸紀錄片,理解台灣發展紀錄片的脈絡,進而發展出台灣自己對紀錄片、影像真實、以及影像本體等面向上特有的觀點和美學啓發,並落實於整體影展的規劃操作中。

追根究柢,一個好的國際影展不只將帶動產業發展,促進專業交流,提升觀眾素養,也能將國家形象以文化的方式傳遞出去。文化活動的好壞,不是以「大」或「小」來評斷,深究背後的許多細節,其實反映的是一個國家對於藝術文化的態度,以及主事者的熱情和視野。

對於這個擁有孱弱體質的影展,以及檯面上下的主事者們而言,這些或許是苛求,是重擔,是難題,是壓力,但也應是經營文化活動時最基本的責任與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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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CUE電影生活誌」2012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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