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前三次幫教科書出版社撰寫課外參考教材,本次撰寫影片為《陳才根的鄰居們》,配合的是公民2第八章政台海關係的演變,本文刊於2011年「康熹公民報報第四期」。
1996年時,以拍攝、推廣紀錄片為職志的全景全播基金會推出了紀錄片《陳才根的鄰居們》。這樣的片名不禁令人好奇著「陳才根是誰?」,是歷史上有名卻不被大家熟悉的人嗎?還是低調卻有著偉大貢獻的默默行善者呢?
以影片主角的名字直接做為片名的作法,在戒嚴時期是國家領導人、達官政要的專利,像過去的《蔣總統傳》(1965,新聞局)、《蔣中正總統與台灣》(1968,台影)、《總統蔣公哀榮》(1975,新聞局),這類政宣影片總是一面倒的讚頌著領導者的偉大,其目的當然是要對人民灌輸意識形態,藉此達到塑造「民族救星」、「世界偉人」,以便宣傳「反共抗俄」、「反攻大陸」的目的。
然而,隨著時代的變化(特別是解嚴之後)以及攝影機的普及,開始漸漸有人將鏡頭對準了生活在你我周遭的普通老百姓,並直接以他們的名字命名影片。像是全景傳播基金會在1990年時完成的「人間燈火」系列,其中有以人間雜誌所報導的某些小人物為題材,也有自己做的田野調查,他們完成了《廖美喜》、《陳添水》、《李文淑和她的孩子》等等;1992年時的「人間映像」系列則有《張火祥》、《王保子》、《曹慶》…等等十多部影片。
這些影片共同的特色是記述了社會中許多不為人知的小人物,他們有些是弱勢者,有些是默默行善者,但事實上他們和所有人一樣,有著自己的煩惱、夢想和堅持,試著在社會中找尋自己的位置並努力生活著。這類影片對台灣來說具有特殊的時代意義,也是這個時期台灣紀錄片獨樹一格的特色。因為在電視、電影、紀錄片的領域中,這些小人物的故事終於不再缺席,觀眾開始有機會看見社會中真實的角落,反映了社會氛圍的轉變,以及將關注力轉往底層人民的(民主)時代來臨了。
陳才根的鄰居
《陳才根的鄰居們》所記錄的是1996年之前,住在當時台北市南京東路和林森北路交接處的14、15號公園預定地違章建築區內七位老伯伯的故事。這一大片違章建築共住了有九百多戶人家,裡頭住了許多中下階層的小市民,以及許多俗稱的「榮民」、「外省老兵」,每個人因為不同的狀況而擠居在這片雜亂的建築中。早期,這裡是日據時代的公墓,後來許多因為戰爭而回不了家以及從軍隊中提早退役的人,開始在這裡以木板搭建房屋,就這樣住了下來。1997年台北市政府因為都市更新案預定要拆除這片大型違建,全景傳播基金會於是趁著拆遷之前,花了兩年時間記錄下他們在台灣落地但卻不知是否該生根的故事。
在他們剛開始進行拍攝時,總時常看見一位老人獨自坐在門口,喃喃自語的不知在說些什麼,上前詢問,只知道他的名字是陳才根,說話語意不清,是隨著國民政府軍隊在民國38年來台灣的。走近他身後的住所,在狹小的空間中有六位老伯伯住在同一戶中,且分居在各自的小房間內。他們一一走到公共廚房和導演打招呼、對話,不太好意思讓攝影師拍攝自己髒亂擁擠的房間,也不願意說太多自己的故事。
但隨著探訪的時間一次次的增加,拍攝團隊和老伯伯們也越來越熟悉,彼此之間開始像朋友一樣閒話家常。在循序漸進的誘導下,這群「鄰居們」慢慢的打開心房,吐露心事,講述自己的身世以及背後的故事。
有的人老家在山東、河南,因為從軍的關係,在1949年國共內戰的大撤退中就這樣隨著國民政府的軍隊來到台灣,心中始終懷著反攻大陸的夢想,希望有一天能夠再度回到家鄉去,沒想到再也無法回去了;有位伯伯來自上海,當時因為來台灣做生意跑單幫,卻意外被捲進了大歷史的洪流,無法回家,只能在台灣長久地待下來,一待就是40年,他笑笑地說:「這筆帳不能算的!」
1987年開放探親之後,許多人先後回大陸許多次。當他們談起自己回到中國家鄉去探望親友時,忐忑的心情寫在皺皺的臉上,既複雜又惆悵,一方面是近鄉情怯,另一方面是緊張著該如何面對多年不見的親友。他們的表情在一愁一笑之間總是含括著無限感慨,夾雜著那種對於家人、對於國家難以言說又無以名狀的感情。被問到老家的狀況時,有人反應:「不能談,這個不要談最好」、「沒有鈔票怎麼回大陸」,也有人的心願是很想再回去看看自己的家鄉和親人。被問到為什麼不想回大陸定居時,有人感嘆著:「那裡的生活我過不慣,在這邊(台灣)是外省人,回去(大陸)了也是外省人。」
屬於人的故事和歷史
屬於人的故事和歷史
近年來有許多紀錄片、文學書籍,選擇站在「人」的角度重新回頭書寫和談論這段大歷史下,這些強調小眾發聲機會的「小敘事」(little narrative)恰恰與強調歷史因果關係的「大敘事」(grand narrative)相反,這令失去歷史發言權的無名者也有作為個體的歷史經驗和意義,讓人有機會窺見深藏在人們生命中的血淚故事,而非只是客觀論斷的歷史敘述。《陳才根的鄰居們》也是如此,先將是否對錯擺在一旁,以傾聽和理解為前提,並以人為本,才讓人有機會看見生命本質中的酸楚與堅韌。
影片導演吳乙峰曾說:「1990 年左右人間燈火系列中的《鼻頭角的牧羊人》,故事主角王金瑞是一位十五歲就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老兵,他在鼻頭角站衛兵,退伍後,就在這片山坡地養羊、照顧精障的太太。當時他已經八十幾歲了,很想回大陸,我們就帶他回去,找了好久才找到他老家,但一切人事已非。不過,我們竟在田埂上,偶遇當時和他一起去當兵的人,也是他未婚妻的哥哥。我還記得後來我們提著冥紙去祭拜他父母,他在墳前跪下,哽咽說:『我還在台灣……』的樣子。幾年前,他在台灣的安養院過世了,這樣的故事,在台灣有很多,《陳才根的鄰居們》就是想記錄這些因為歷史原因,造成一生漂泊的人。」
家的所在
《陳才根的鄰居們》片中多次出現低矮違章建築的全景鳥瞰鏡頭,一大片灰黑的鐵皮木板屋座落在都市的精華地帶,就這樣被許多大廈高樓夾圍著。這個鏡頭有著許多含意,除了面積之龐大令人無法不正視外,也有著階級的對比,並影射著歷史的無情與人們的忘性。其中最明顯的則是在這片違章建築區中,至少有著上百人和這群老伯伯們有著類似的命運。隨著鏡頭的橫向移動,有越來越多的違建映入眼簾,導演試圖提醒我們是否曾經關心過他們呢?
影片的最後,《陳才根的鄰居們》並沒有拍到這些違章建築被拆遷的畫面,但片尾一段字卡上這麼寫著:「這裡什麼時後拆除我們不知道,但是人的歷史不能遺忘……」的確,影片記錄下了動人的歷史影像,包括了城市的樣貌與人們曾經的模樣。
關於「外省人」與「本省人」,在過去常常成為一種認識人的簡易標籤,特別在政治選舉時,更會以「外來」、「本土」的對立來激化民眾,結果反而造成族群撕裂與更大的人際傷痕。在《陳才根的鄰居們》中,雖然沒有太多本省人與外省人的畫面或爭論,但影片珍貴地透露了這些外省老兵對台灣的真實想法,還有他們面對「命運」的無奈。
這當然是個難得的機會去傾聽不同立場、背景的人心中的想法,這些說法沒有正不正確,只是一種現實,一份真實的情感。重要的是當回到人的本質去思考時,這些人對於親情、愛情、家鄉的濃烈渴望,是無法以簡單的刻板印象和偏見來解釋歸類的,因為那並非是某族群所獨有的,而是一份所有人都共通共有的情感經驗。
正如影片中導演不斷地追問每個人的婚姻狀態,是否在台灣有娶老婆?遠在大陸的妻子有改嫁嗎?關於「家」(家庭、家鄉)的認同,在他們身上有了另一層含意。就靠著彼此相互的扶持,日久他鄉是故鄉,就靠著相濡以沫的情感,幾位鄰居們竟組成了一個這麼特殊的家。
現在(2011)距離1996年,時間早已過了十幾年,台灣、大陸的兩岸關係也有著大幅度變化。幾十年來,省籍情結早的結痂逐漸淡化,因為我們都有知曉歷史真相的機會,真正的歷史是由每個人不同的故事所組成的;我們也都習以台灣為家,明白許多悲劇事件的始末,因此有能力和胸懷接受更多的異與同。回顧台灣百年來的歷史命運,那些來自各個時期不同統治政權與這塊島嶼上的多元族群的影響,才是台灣文化得以豐厚美麗的關鍵。這些歷史命運彷彿一則寓言、一種諭示,告訴我們面對他者無須恐懼排拒,而應接納和蘊容。台灣應成為一個讓島嶼上所有人都能安身立命的歸屬,一個更為人性、更寬大溫暖、更具包容力的(國)家,成為一處宛如「家」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