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8日 星期六

略談南方影展



南方影展今年即將滿六歲了。回顧起過去,用關鍵字來檢視一個影展,是個蠻有趣味的做法,也能測驗出影展本身究竟在觀眾心中留下了什麼印象。

那麼試著想像一下,一個忠實的南方影展觀眾或許會說出的是,「爆滿」、「無米樂」、「怪異熱情」。


爆滿

就一個藝文活動而言,參與觀眾的多寡代表著在地的認同與支持度。在早期南北電影文化長期失衡的狀況下,「影展」的稱謂似乎總是台北影迷們的專利,即使在其他縣市偶有巡迴映演,卻難帶給人嘉年華盛會的氣息,反而只像是單純的放映會,放映著平常不容易見得的影片。灑下了電影種子卻沒有深耕,收割的時節自然遙遠。

有鑒於這樣的現象,2001年南方影展帶著「深耕」的使命誕生了,期望能建立一個具有「南方觀點」的在地影展。願景固然很美,但首屆(2001)與次屆(2002)影展卻沒有適性的主題,僅僅複製了單純放映會的模式,高雄、台南的戲院裡觀眾總是寥寥可數,評價普遍不佳,觀影總人次僅約區區兩千。

這可與「爆滿」有著遙遠的距離。自第三屆(2003)之後,南方影展開始思考影展與地域的關聯性(如以「河海城市記憶」為主題),細選影片搭配單元,也在藝文場所、南部校園舉辦電影講座,努力建立南台灣電影資訊的交流網絡。用力紮根所換來的直接回應,就是在地觀眾的參與度增加了。

於是潛在的觀眾群被影展發現了,影展在發展其「待客之道」的同時,也被觀眾教育了。在這層奇妙的互動關係上,南方影展和觀眾一起成長,漸漸打響了知名度和口碑。幾部影展強打影片無論在高雄、台南,或是嘉義,皆開始一票難求。這其中可不只有知名的外國電影,就連一向被視為票房毒藥的國片,如《經過》、《等待飛魚》於南方影展映演時,也都是場場爆滿,有時甚至還必須在走道加設座椅,用「盛況空前」來形容並不過譽,而第五屆(2005)南方影展的觀影總人次亦攀升至一萬五千。

在南方影展的活水灌溉下,南台灣不再是電影旱田。能夠喚起影迷們對於本土電影的重視和關心,無疑是南方影展經過這幾年耕耘後所結出最甜美的果實。


無米樂

知名的紀錄片《無米樂》與南方影展有何干呢?有的,《無米樂》在尚未受到廣大矚目好評前,其實於2004年就獲得了南方影展的最大獎「南方獎」與「觀眾票選獎」加持,進而才陸續在幾個影展中嶄露頭角。

除了培植南台灣觀影文化的建立外,「鼓勵本土影像創作」也是南方影展的重要使命,「競賽類別」的設立就成了創作者與觀眾對話的最佳平台。

而《無米樂》之所以選擇南方影展做為第一個參加的電影獎,除了影片是在台南縣後壁鄉拍攝,文化與情感上貼近南方影展的觀眾群外,另一要素或許正是因為南方影展的特殊時間點。

不同於其他競賽影展,每年於秋冬交替之際(約11月)舉辦的南方影展屬性反而不是對本土影像創作進行年度總回顧或驗收。相反的,在經過幾年的累積下卻意外營造出有「預知」未來風雲影片的指標意義。

諸如2003年的《25歲,國小二年級》、2004年的《無米樂》與《翻滾吧,男孩》、2005年的《海巡尖兵》。這幾部影片皆於南方獲得身平第一座獎項,而在隔年隨即獲得其他影展的冊封與觀眾廣大迴響。現在看來也許有點誤打誤撞,但這些過往影片的得獎史的確讓南方影展逐漸成為眾家創作者首映展演的第一選擇。分為劇情、紀錄、動畫三類的競賽單元,總徵件的數量從第三屆的93件,到第六屆(2006)增長為215件,成長幅度相當驚人,建立起一定的聲望。

不過千萬別以為得獎與否只是電影工作者們的盛事。在這點上南方影展對觀眾非常友善,直接打開了觀眾和創作者交流的門窗,因為競賽類別的影片是「免費」入場的。所以無論是孩童、學生、上班族、老年人長輩都是南方影展裡的常客,競賽類影廳客滿的消息更是時有所聞。許多人認真的看上一天,勤做筆記打分數,為的就是在觀眾票選獎時投下神聖的一票。

競賽類別的種種貼心設計,展現了南方影展以觀眾為本位的思考邏輯,點燃了南方觀眾長期壓抑、無處發洩的熱情。影迷得以享受著電影,創作者則無須擔心沒有觀眾,南方影展其實是撮合彼此的好媒人。


怪異熱情

談了這麼多點滴和進步,令人驚訝的是南方影展居然是一個「非官方」影展,意即這並非由政府單位出資設立、需要公開招標的定期藝文活動,而是由台南藝術大學裡音像學群的熱情師生們自發共同創立的。

於是要理解南方影展的某些宗旨和設計也就有脈絡可循了,這源自於主辦單位(工作人員)在南台灣切身的電影經驗。影展似乎成了一種對現狀不滿的革命實踐途徑。

而做為一個獨立機構,從籌措資金、節目策劃、行銷宣傳到現場執行,南方影展都須一手包辦。但也由於沒有固定經費,每年都必須向在地政府與企業申請贊助,在預算上總是吃緊。

資金的拮据造成了南方影展的消耗和怪異。在活動地點上,常因拿了某些單位的經費後就必須唯命是從,來年曾有放地點為某縣府大樓的大廳,結果工作人員人數遠比觀眾還多;在片單設計上,只要仔細一看,不難發現某些影片是台北曾經上映過的非主流電影,雖然觀眾反應仍熱烈,但做為一個優良影展更需要深思的是這個單元究竟想為當地電影文化帶來什麼衝擊?甚至是南方影展的「南方」意義為何?這是南方影展的定位困境。

可是真的很難想像,一群熱血的工作人員居然願意自掏腰包到國內外參加影展,惦記著哪些影片是可以邀請到南方來的(即將開跑的第六屆南方影展有許多台灣首映的佳片)。這蠻幹卻又怪異的熱情讓人深深體會將辦影展做為一種「志業」與「職業」的態度差別。

記得去年的秋冬交替之際,南方影展於台南全美戲院所播放的最後一場電影。散場時夜已深,觀眾們陸陸續續帶著滿溢的感動步出戲院,一群辛苦的影展工作人員卻在戲院門口列起隊,手中揮舞著仙女棒,一一向觀眾道別,互許明年再見。光彩的火花映照著每個人開懷的笑容,讓人充分感覺到影展的誠意,也成了令人難忘的觀影回憶。

是呀,影展當然不只是一堆各國佳片的聚集展示台,而是由對電影有熱情的人們所凝聚和散發出來的文化活動。這是南方影展最大的賣點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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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2006誠品好讀十月號,此處為原始版本。
編輯著眼點有些許不一,於此提供比照
攝影:陳亮丰

南方影展將於11月3日至12日在高雄登場
11月18日至26日移師台南全美戲院


影展官網: http://cfma.tnnua.edu.tw
BLOG :http://blog.yam.com/southf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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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影展家世背景:

生日:2001年11月3日
出生地:高雄市
主辦單位:台南藝術大學音像藝術媒體中心。
影展使命:培植南台灣電影文化,鼓勵華語獨立製片。
舉辦時間:每年的秋冬交替之際,約在11月中旬。
出沒地點:高雄市、台南縣市、嘉義縣市。


歷屆影展大事記:




第一屆(2001),「貳零零壹」
‧11月3日正式於高雄市創展開跑。
‧僅設有觀摩單元,定位為「國內影展」。
 ‧觀影總人次約兩千。

 第二屆(2002),「當心高(雄)壓(片)電(影)」
‧於高雄市與台南縣兩地盛大舉辦,建立「雙城影展」雛型。
‧此屆片單清一色皆為華語片。

 第三屆(2003),「河海城市記憶」
‧廣邀國際佳片,不再限定為國內影展,打開了影展格局。
‧為鼓勵影像創作,增設了華語影片競賽單元,徵件數量共93部。
‧首度於台南市舉辦,並以「全美戲院」為往後固定映演據點。

第四屆(2004),「洄流,南望風景」
‧影展版圖除了高雄、台南兩地,也向北擴至嘉義。
‧增設最大獎南方獎,華語影片競賽單元徵件數增至141部。
‧開設南方影展影像工作坊,教導民眾利用影像紀錄週邊故事。
‧著名影片《無米樂》、《翻滾吧,男孩》於此奪得第一座獎項肯定。

 第五屆(2005),「五克拉南方光芒」
‧開創映演新場域,包括高速公路休息站、台南科學園區、廟口廣場。
‧觀影總人次突破一萬五千人。 ‧華語影片競賽單元徵件數成長至172部。
‧南方獎由劇情短片《海巡尖兵》獲得。

第六屆(2006),「菲林新新嚐」
‧強打「二十一世紀年電影少年」與「在南方看見世界新方向」新單元。
‧華語影片競賽單元徵件數攀升至215部。
‧影展準備於11月上旬正式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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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去看唷!

2006年10月23日 星期一

山形記憶(五)│感動



影展閉幕的當天,大家關心的都是獎落誰家。在頒獎開始之前,我遇到了以《25歲,國小二年級》入圍亞洲單元的導演李家驊。他一派輕鬆,直說自己不可能會得獎,但光是能來參加就很開心了。(廢話,要是我能免費參加我也會很爽阿!)

雖然得獎呼聲並不高,大家也不太看好,但重點是,所有人還是調侃了他一番。於是他便許下承諾:「要是我得獎了,那獎金今天請大家全部都吃掉!」。我們一聽還真是豪氣,那其實得獎也不錯。

好了,要開始頒獎了,首先山形影展播出了一個小短片,裡頭都是影展期間的點滴,包括工作人員的辛苦,導演們的認真座談,與觀眾們的激動表情。看了以後覺得影展真是用心呀!心底有著小小的感動。

接著大大的感動要來了,影展主持人冷不防就說了:「得獎的是,《25歲,國小二年級》,台灣的李家驊。」

哇靠,我們傻眼了,李家驊也傻眼了,他得到了一個鼓勵性質的「特別賞」。他走上台去面對六百個觀眾,我發現他接過獎狀的那時手在微微顫抖。我一方面想著到底有沒有獎金呀,另一方面覺得好替他開心,真是與有榮焉。

說這是我參加影展最感動的時刻也不為過。

頒獎會後得知,這個獎沒有獎金。不過李家驊還是自掏腰包請了我們一行人去參加閉幕Party,當時我好像都沒有跟他說謝謝,現在來補說一聲,「李家驊,謝謝。」

時間過去了一年,李家驊也拍了部新的影片《景福門日記》,會在今年的雙年展播出,影片好壞我就不加以評論了。現在有時聽他講話,總覺得跟以前不太一樣,這大概是所謂「時間的樣子」吧!


然後呢!我要來分享我的感動,我每次看這影片都一直一直笑。

請看李家驊得獎感言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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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形記憶系列完畢。
圖:Kohshi  影片提供:林木材

記2005日本山形紀錄片影展(YIDFF):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2243143

山形影展九問答:http://blog.yam.com/documentary/archives/662215.html

山形記憶(一)│初喜: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5010612

山形記憶(二)│憂傷三房: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4905262

山形記憶(三)│殺人: 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5019251

 山形記憶(四)│惡夢: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5019266

山形記憶(四)│惡夢



影展的倒數第二天,我們在「ASIA House」討論著有什麼片子還必須去朝聖一番,一陣七嘴八舌後,突然有人提起了《Darwin's Nightmare》(達爾文的夢魘)。

但我們一直很懷疑,在所有影展的會場裡,從來沒有搜羅到任何一張關於此片的文宣資料,沒有海報,沒有酷卡,也不知道導演是誰。因此對這部片一無所知,也怕是悶片一部。開演前,J特地去便利商店買了超辣口香糖,預備打瞌睡的時候可以提提神,這就是觀看前的心情。

電影開始了,用了一個機場塔台人員的工作情形作為鋪陳,大約有五分多鐘。他一手拿著麥克風聯絡飛機,另一手則拿著蒼蠅拍用力揮舞。看來很滑稽可笑,我跟身旁的J說「ㄟ,給我一片口香糖」,但下個鏡頭後,我再也不需任何外界刺激就能清醒著,因為影片本身的撼人影像把我嚇傻了。

這是非洲的西坦桑妮亞(Western Tanzania),假如你曾看過《軍火之王》或是《疑雲殺機》,這裡的貧瘠遠比那些以非洲為背景,並且已經夠真實的劇情影片還要更「真實」。

導演Hubert Sauper先後拜訪了機場塔台人員、街頭流浪的孩童、妓女、守衛軍人、湖泊、解剖魚工廠(工作人員)、漁獲公司、飛機駕駛。在這看似散亂的結構中,卻環環相扣,牽引出可怕的惡夢。

故事得從湖泊開始,當我咬著口香糖時,影片說這個全世界最大的淡水湖「維多利亞湖」(Lake Victoria)在1960年代時有人將一種尼羅臚魚引進湖中,自此攪亂了湖中的生態。這種魚性格兇殘,體積龐大,繁殖迅速,幾乎吃光了湖中所有其他生物。而歐洲漁獲公司看準這一點,在當地設立工廠,專門捕捉這種超大魚,將最好的肉質部位切割後運回國內販賣。

我知道這是導演的粗劣推論。但接著攝影機來到一個沙灘,在那個沙灘居然陳列著成百上千的魚骨、魚頭,生蟲長蛆,蒼蠅四處飛著。攝影機居然前進了,一腳踩進那些魚骨發出「嘎嘎」的聲響,然後放眼望去,居然有幾個黑人在這種環境下工作,並說道「這些魚骨是我們的食物」。

我瞪大眼睛喘著大氣,幾乎要尖叫了,影片中還有更多殘酷不忍的影像。導演似乎不滿於此,耐住性子,他要追尋這些事物背後真正的核心。

於是他訪問妓女、訪問守衛,直到影片進行到末端時,他訪問了一個飛機駕駛,這個駕駛說道:「聖誕節時,歐洲小孩的禮物是葡萄(非洲的農產品);而非洲小孩的禮物是槍(因非洲內戰)。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改變什麼)…。」

一切的關聯性似乎迎刃而解,這不就是達爾文所提出的「進化論」、「適者生存」「食物鏈」嗎?就如同海報所示的那般精確,大魚、魚骨、槍,達爾文的夢魘早已開始許久。



影片播畢,現場滿滿的都是掌聲,直到導演出席掌聲才停止。《Darwin's Nightmare》的影片結構完整,巨大沉重的結構性問題的背後黑手在經過層層論證後顯得無所遁形。

蹲點跟拍常是紀錄片拍攝時奉行的準則之一,但那畢竟僅限於捕捉現實表象。紀錄片真正能鞭辟入裡的關鍵在於「態度」。在《Darwin's Nightmare》中,那種棄而不捨的追蹤,甚至是利用攝影機直接逼視某些罪行,皆使得此片能穿透表象,直指核心。它示範了紀錄片不只是純粹紀錄,也可以是一種研究推論,自身實踐,展現了紀錄片美學觀的多元性。

在隔天的頒獎典禮上,山形影展頒發了一個新增的特別獎項給《Darwin's Nightmare》,是為「社會電影獎」(Community Cinema Award),提供日幣三百萬作為該影片在日本上映的基金。換句話說,這些獎金的用途在於要讓更多人能看見此部影片,讓他發揮更多社會的功能。

我佩服影片,也佩服這獎項的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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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部影片將在今年的兩個影展播出,有機會請別錯過。

台灣紀錄片雙年展片名譯為《達爾文的夢魘》:http://tidf.tmoa.gov.tw/2006/
南方影展譯為《達爾文的惡夢》:http://cfma.tnnua.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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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2005日本山形紀錄片影展(YIDFF):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2243143

山形影展九問答:http://blog.yam.com/documentary/archives/662215.html

山形記憶(一)│初喜: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5010612

山形記憶(二)│憂傷三房: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4905262

山形記憶(三)│殺人: 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5019251

山形記憶(五)│感動: 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5019294

山形記憶(三)│殺人



去年的山形影展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單元,「All About Me」。這單元裡的片子都不是大製作,大多都是短片或實驗性較強的影像,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在挑戰著紀錄片的極限。對這個單元,我又愛又怕,總覺得這裡的影片品質很不一,像個地雷區,但沒想到某部影片卻帶給我異常深刻的印象。

紀錄片之於「善」(揚善)的主題,通常是討好觀眾的,但我們卻很少看到有紀錄片願意去處理「惡」(殘破、罪行、慾望、貪婪)。

於影展的手冊上,在「All About Me」單元裡有部片的片名相當引人好奇,叫做「Mother of the Mother and Also the Mother of the Mother’s Mother, and Her Daughter」。

由於片名特殊,還沒開場就吸引了相當多人潮開始排隊。忽然間,一個可愛的年輕日本女生跑來和我們談話,表示他很喜歡李家驊導演的《25歲,國小二年級》,也希望我們會喜歡她的影片。

啊,原來這可愛小女生是這片子的導演瀨戶口未來呀!

影片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但觀看的途中,不停地有人離席。這部片其實處處機關,主要在講述「我想殺死媽媽」的慾望和意念,但卻由於媽媽早已過世,於是這個意圖成為深埋心中的一種悲痛。除此之外,影片也更稍稍探討了這個殺死媽媽的慾望其實是源自於原生家庭的破碎關係以及日本社會對女性的保守看法。

影片中,不再有任何敘事的結構,她利用各種鮮豔的色彩,動物、內臟、道具、顏料、風景、變調聲音來呈現對母親的怨恨,畫面經過精密的設計和推敲,如同一本邪惡繪本,頗有錄像藝術的意味。

身為觀眾的我們嚇了一大跳,原來這個小女生內心潛藏著這麼深的怨念。透過影片,我們彷彿進到她內心最深、最醜、最惡、最私密的小角落,她不對這種殺人慾望感到害羞和恥辱,反而勇敢地正視慾望,用影像排解慾望。

由於她在影片中用了相當多污穢、令人作噁的圖像和舉動,許多觀眾也發出了不適的聲響和出走的行動。不過我想,拍這部片一定需要承受相當大的心理壓力,如同《25歲,國小二年級》能那般正視自己的傷痛並被觀眾接受,那麼我們又何嘗不能如此正視自己關於「惡」的慾望呢!

哲學家尼采曾提到:「人和樹原本都是一樣的,他愈是想朝光明的高處挺升,他的根就會愈深入黑暗的地底──深入惡中。」

用這句話來看待目前台灣紀錄片的環境,我們可以看到幾部上院線的紀錄片的某種單向策略。《奇蹟的夏天》、《夢想無限》關於熱血、夢想的同質性,而《醫生》好不容易欲探求人生命中最黑暗神秘的「死亡」議題,卻也在商業的包裝宣傳下,整個轉向了「生命」、「撫平傷痛」的溫情人道(預告非常煽情)。我不免想著,這一昧強調良善的做法,就真能掩蓋、消泯社會中必須被適當排解的「惡」嗎?



P.S 此圖中間者為導演瀨戶口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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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0月22日 星期日

山形記憶(二)│憂傷三房



擁有事實時,記憶便變得不相關。但當事實不再被擁有後,它們將成為記億,並且是獨一無二的記憶。

影展進行的第二天,在同行夥伴都仍搞不清楚哪幾部片錯過可惜時,我們展開分組,分頭對影片進行偵查。我和L到達了一間頗為現代化的電影院,觀看的影片為探討俄羅斯與車臣戰爭的《The 3 Rooms of Melancholia》(直譯:憂鬱的三個房間)。

在此之前,我們天真的以為戰爭紀錄片不就那麼一回事嗎?苦難,批判,與無止境的悲情。但這部影片卻讓我徹底改觀,並且在心中深深一震,至今許多影像仍歷歷在目。

影廳的燈已暗去,正片開始。一個個沉睡中的小男童映入畫面,接著鈴聲大作,全體起床梳洗,嚴肅而壓迫的男聲以命令的口氣對這些男童們訓示。原來,他們正處於一個俄羅斯的軍事訓練營。(海軍學校)



這一個個面無表情的小男童,年紀約都在10至14歲之間。在刻意的大特寫之下,他們蒼白的臉龐填滿了整個螢幕,漠然、慌張卻堅強的眼神直視著前方。導演的特寫像是凝視,故意要撇去孩童們所處的大環境與背景似的,最後才藉由沉緩而無感情的女聲旁白一一介紹這些孩童的姓名、歲數、出生地和家庭。

他們幾乎全都是流落街頭的孤兒(父母不詳、因戰而死、或家中經濟無法養育)。當沉緩的女聲提到這一點時,我的心開始糾結。



這究竟怎麼一回事呢?在這裡,沒有笑容,沒有嬉戲。軍隊式的管理奪取了孩童們的童稚,而這卻可能是他們唯一得以溫飽的生存方式。他們受訓成為戰爭的執行者,戰爭成為他們揮之不去(還是習以為常)的包袱。關於戰爭和家庭,他們如何能應付這種矛盾和刺痛呢。

 攝影機是一把鑰匙,透過靜靜的觀察和凝視,透視了孩童們的心靈裂痕,領著觀眾窺視了這極度悲傷的第一個房間。

 沒有複雜的政治經濟學理分析,也不是藉由傳統的採訪報導,影片以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的超然視角,安緩的不對被攝者進行任何干擾,只是紀錄呈現著這海軍學校裡的一切軍事教育課程。然後,帶著我們來到第二個房間內,看看另一個世界,看看原生家庭(母親)。

影片色調從原本的彩色變成黑白,一片灰灰蒼茫的建築物映入眼簾,這是車臣(Chechen)的首都格羅尼斯(Groznyi)。

我們循著一位婦女進入戰難傾圮的屋。敲門後,一個可愛的男童前來應聲。他的母親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因為她受了戰爭的毒氣影響,臥病在床。這位婦女正是類似育幼院的老師,她要將這些孩子們帶到較好的環境生活,並給予他們妥善的照料。而當孩童們得知要離開母親,臥在母親的床上哭了。大伙們撘上車,婦女手裡捧著嬰娃,略帶哀怨的眼神彷彿透露著對戰爭的厭倦和無奈。在遙晃前往育幼院的途中,我們透過窗外看見路邊的軍人、戰車,建築物的傾倒和崩毀。



當紀錄片呈現了俄羅斯與車臣各自因戰爭的傷害後,第三個場景帶著觀眾來到了邊界,一個回教部落印古什(Ingushetia)。

這裡沒有高聳的建築物,幾個帳棚和平房,反而像是收容難民的臨時住所。當鏡頭又瞄準孩童時,那沉緩的女聲一一介紹了這些孩子的背景。孤兒,俄羅斯人;孤兒,車臣人。但在這裡,他們都是朋友。

其中有一個19歲的車臣少女,因戰爭被俄羅斯士兵蹂躪因而生育,她抱著孩子,因宗教信仰而使她心生不安,始終擔憂著孩子的「原罪」。



砲聲、轟炸聲在這片美的像畫的土地上不停的出現。羊群、馬匹、山林、霧氣,在導演赤裸、殘酷,不帶任何情感的鏡頭下,竟瀰漫著鬼魅式的超現實氛圍,在聲聲轟炸聲的催促下,卻又給人極度的不安感。我迷惑了,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戰爭居然顯得如此可笑與荒謬。

由於此片拍攝的主角皆是孩童,導演Pirjo Honkasalo用這種只是靜靜的觀看、凝視的拍攝方式似乎曾引起評論者的非難,認為有剝削孩童之嫌。但在我看來,影片不利用辯證或是口述的方式直指戰爭的謬誤,也不借用任何「蒙太奇」的剪接手段以達到目的,只是在長時間鏡頭的關注下,透過詩意與極特殊的風格產生力量,並將觀眾與影片拉遠距離,彷彿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觀看。

就是這樣的做法使影片遠遠跳脫了傳統戰爭紀錄片的刻板印記。影像的建構不再為了某種目的而服務,電影於是超越了表面的存在,得以在銀幕的範圍之外繼續生存,擁有了各種開放性的解讀可能。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這部非常「重」的作品裡,所帶給我的不再單單只是對戰爭的批判與對苦難的悲情描寫。片中那些孩童的臉龐、詭異不帶情感的女聲旁白、超現實的場景…等等畫面,在我觀看此片一年之後,仍不時在我腦裡回盪。

今年,這部影片將在即將舉行的台灣紀錄片雙年展與南方影展進行放映。台灣觀眾很幸運,因為這將會是一部令人永生難忘的憾人紀錄片。 而且我必須說,這是一部屬於大螢幕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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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紀錄片雙年展片名譯為《憂傷三部曲》:http://tidf.tmoa.gov.tw/2006/

南方影展譯為《憂鬱的三個房間》:http://cfma.tnnua.edu.tw

我看完的當下一直想起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或許他如果來拍這題材的紀錄片,就會是個這樣子吧。
有機會請別錯過。




山形記憶(一)│初喜



當我遇見R和K時,只要在某個特定的場合中(常是國內影展會場),他們總喜歡提到「山形影展」,包括了影片、食物、天氣、街道、影展設計…等等。

聽到的次數其實有些頻繁,而且語多讚美之詞,使得我心中充滿著納悶,彷彿跟我當下所處的、參加過的影展有某種層級上的落差。因此無論我再怎麼努力想像,R和K的溢美形容都像浮雲一般,我一伸手想去觸摸,卻什麼也碰不著。

2005年10月,我決定要去日本山形影展瞧瞧,也要去檢驗R和K的話是否屬實。

經過四小時的飛行,我們在日本東京成田機場降落,影展則將在隔天的傍晚開幕,而山形距離東京搭火車需四個小時(巴士似乎要開七小時)。當我們下飛機時,我就看見有幾個工作人員高高的舉著「山形影展」的牌子,在機場直接接待來賓前往影展。


在原定的計畫中,我們是要搭新幹線自行前往的,當天必須在東京滯留一天。我連絡了在東京留學的好朋友F,一行人就去F家過夜,隔天早上出發。

坐上了火車後,又經過了四小時的車程,窗外的風景從高樓變成平房農田,我們終於到了山形。一下車,在月台上就有十來個工作人員高高的舉牌「山形影展」,月台上更有許多西方臉孔,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些人都是參展的導演們。(下車後一路上都有新聞台記者跟拍。)

碰巧地,我們遇上了入圍亞洲單元的台灣導演林啟壽,沾他的光,經過一番交涉居然順利的搭上接駁車。影展的義工很親切,而且一開口就是流利的中文,原來他是台灣人呀,長居日本,在山形大學裡教書,不過教的卻是令人跌破眼鏡的「日本歷史文化」,這也是他第一次參加山形影展。

他對我們說到參加志工的原因:「兩年一次的山形影展,是全山形最熱鬧的時候,所以我也想要體驗看看。」(影展志工可是要自付食宿和交通費用的,唯一的福利是免費看片,但影展卻仍有200多個志工。)



行車的途中,幾乎能見的每個街道、大樓,甚至是大小商店、餐廳、百貨公司…等等,櫥窗與牆壁上都大大的貼著山形影展的海報。我覺得好不可思議,這個文化活動早就與城市合為一體,像是所有居民都開心的迎接活動,款待來賓。

接著要去住宿地點。一進門,老闆手上拿著一台小DV,好奇又親切的看著我們這一群人,用慢慢的英文說:「我也很喜歡紀錄片,可是因為要工作,沒辦法去看影片,但是我把我的家變成旅館了,歡迎要參加影展的大家來住。」

是的,這是他的家。只有當遇到這兩年一次的影展時,他才會將他的家清空,鋪上塌塌米,叫做「ASIA House」,歡迎各國來參加的朋友。而在談到錢的時候,老闆總會露出靦腆又為難的表情。這是因為我們所睡的枕頭、棉被,使用的椅子、家具,都是老闆先去租借來的,他必須先跟我們收錢,才有錢能付租借的款項。(而且住宿費實在太便宜了,老闆還會準備豐富的早餐和宵夜。)



我覺得很溫暖,大家在支持紀錄片的時候,或許不是用資金的贊助,又或自己的工作與電影根本無關,但卻能用奉獻、願意的心情,盡自己的力量來成就一件事情、一個信念,這是難得的偉大。

參加開幕式時,600人的大廳擠的水洩不通。我總以為這種長官致詞的官方場面紀錄片工作者們會興趣缺缺,但沒料到其實山形影展一點也不官腔。影展的主辦者和過去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的攝影師在台上一搭一唱講故事,雖然我聽不懂他們到底說了什麼,但我看見座位席上大家的眼神都透露出一種「尊敬」和「驕傲」的光芒。

一到山形,我處處充滿喜悅,深深的體會到「影展是由對電影有熱情的人們所凝聚和散發出來的文化活動」。世界上對紀錄片有熱忱的人居然可以齊聚一堂,相互交流,這都必須感謝許多許多人的熱情付出。晚上回到「ASIA House」時,赫然發現原來台灣受邀來參加的全景也住在此地。在這個溫暖小屋內,無論你來自日本、台灣、美洲、歐洲,大伙就用各種亂七八糟的語言在討論紀錄片、討論影展。

因為紀錄片,所以我們相會,無論是暢笑、疑惑,或是嚴肅的表情,那大概都可以被稱為「幸福」。

這次影展經驗很美好,以致於我一直念念不忘。

現在的我因為某些原因沒法子長期接觸電影紀錄片資訊,這幾天好不容易有機會去看看探望一些久未謀面的紀錄片之友。我發現只要一聽見他們的聲音,一看見他們的身形、臉孔,不需說什麼,嘴笑就會自動上揚,不自覺的喜悅發笑。

我,真的很榮幸能夠喜歡紀錄片。


(圖:哈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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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影展好多好多,可是我卻都不能去。不過沒關係,我有美好的山形記憶。

記2005日本山形紀錄片影展(YIDFF):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article_id=2243143

山形影展九問答:http://blog.yam.com/documentary/archives/662215.html